【戏苑谈趣】
过去,一般人过年,走亲访友、拜贺新年之余,到戏院听戏消遣是常态。戏界则既要忙于拜年,又要忙于演戏,拜年讲求礼数周全,演戏注重吉祥喜庆。
戏界重拜年
以前,戏界多为内部通婚,常家族聚居。姻亲、师徒、同门、搭档间拜年,比较便利,不费工夫。拜年常有许多益处。
在回忆录中,袁世海曾提到年轻时的拜年经历。15岁那年,他和裘盛戎、高盛麟一起去看郝寿臣、马德成的《落马湖》,并趁后台拜见时,约了腊月二十八下午去郝家拜年。裘、高二人不知何故未到,所以这次拜年给了袁世海向“偶像”郝寿臣单独问艺的难得机会。郝寿臣为袁世海答疑解惑,讲述表演细节,鼓励他多读书、下苦功。袁世海发现,郝寿臣日常家居也如台上般采用花脸坐姿(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挑着拇指,半握着拳),茶几上摆放《三国演义》,书中曹操、张飞的对话都特别做了标记。郝寿臣自己设计的院子,宽绰、洁净,诸如此类的生活细节,都给袁世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袁世海20多岁时给师长萧长华、马连良等人拜年,则有更多信息。那是袁世海在天津演出获得佳绩之后,清晨从津返京,先回自家,午饭后到萧家。萧家红烛高照,供奉着祖师爷和三代宗亲。梨园中人,过年不能忘记祖师爷。给萧家夫妇磕头后,师娘给袁世海喝白糖水,糖水里还有两颗红枣,祝他甜甜蜜蜜,吉祥如意,多长心胸,好好唱戏。萧师叮嘱他晚间演戏沉住气,并提醒他去马连良家拜年,可以顺便对对词儿。袁世海回家吃晚饭后到马家。将近下午6点,马连良和琴师杨宝忠正在对戏。大家相见后略有交谈。从中可知,梨园中人对近期业界的情况、后起之秀的特点等,都十分清楚,同门之间也相互照应、互通消息。
等到该上戏院了,戏院的经理和戏班扶风社管事一起来接马连良。临行前,马夫人双手托出一个玻璃匣子,玻璃罩下,在镶红缎子的硬木托上,放着一个二尺多长、晶莹洁白的玉如意,马夫人小心翼翼地将玉如意交给马连良。正月里演第一场戏,抱着玉如意出门,为求一年事事如意。
从袁世海的拜年,还可见戏界拜年的特殊之处。从事戏业的人,晚上有戏,第二天起床晚,所以拜年不少在下午,还有晚上拜年的。青年伶人,正在事业上升期,过年异常忙碌,可以说拜年也是应酬,向社会各界人士及剧评家、戏院经理等拜年,都有好处,可经营朋友圈,扩大影响力。有的人通过拜年,襄助自己更好地打开新市场,或者让自己在一个新市场的发展更为顺畅。
上海坤伶须生张文涓19岁时举家到北京闯荡,和父亲拜年拜到名琴师徐兰沅府上,徐兰沅听她唱了《宝莲灯》《战太平》后,觉得是可造之材,遂利用自己的人脉和声望为之张罗布置,邀请名角与之合演。等到张文涓的《失街亭》上演时,很多行内人到剧场观看,其中还有孟小冬。
总之,过年是中国人人情最浓郁的时候。戏界尤其讲究拜年的门道,其中所涉及的人情往来,不可小觑。
过年看年戏
伶人大年初一必须演戏,因为据说戏界有一种普遍心理,大年初一如果不演戏,会导致一年都不顺遂。他们认为,即使初一演戏初二就无班可搭也不妨事。有些老伶,可能一年都演不了几次戏,但初一一定要登台亮相。
初一开台演戏,旧戏班的规矩是先要跳加官、跳财神,并多演《大赐福》。新年演出的吉祥戏,吉祥可以来自情节,剧中或有金榜题名,或有洞房花烛,最终又有大团圆结局,像《御碑亭》《朱砂痣》《鸿鸾禧》等。还有演述郭子仪六十大寿,七子八婿祝寿,满门厚禄高官的《满床笏》;吉祥还可以来自装扮,比如《击鼓骂曹》,虽然剧情无关笑乐,但演曹操元旦宴客,穿红蟒,戴相貂,场上四朝官也穿红袍,视觉上多有喜色,同时祢衡骂曹操之酣畅淋漓,也会让观赏者在听戏一饱耳福的同时,有一种情绪上的宣泄,十分过瘾。大年初一,应景戏还有《龙凤呈祥》(由《甘露寺》《美人计》《回荆州》《芦花荡》组合而成)。贺岁剧一般不能出现杀戮,这出戏虽然戏词里有杀字,剧情中有杀机,但是一切都被诸葛亮的锦囊妙计消解了。而且,《龙凤呈祥》戏名好,角色多,刘备借口元旦江边祭祖,带孙尚香逃出东吴地界,得了夫人又保住了荆州。戏中还有孙权元旦宴客醉酒的内容,这些都是很应景的。
戏剧研究家徐慕云提到,从前正月初一的戏,除上述几出外,还有《文王访贤》(开锣戏)、《摇钱树》(武旦)、《财迷传》(丑)、《小过年》(丑)、《钓金龟》(老旦)、《游龙戏凤》(生旦合)、《青石山》(武生),以及场上出现女红蟒的《双官诰》。其中作为武戏的《青石山》虽开杀戒,但是剧中有关圣显灵、荡魔擒妖、祓除不祥的内容。名武生俞菊笙、杨小楼、尚和玉都擅演《青石山》,甚至一度只在年节才演《青石山》。
戏剧研究家黄裳本着“抄食谱以当过屠门”的心理,抄过一份不能亲听的豪华《青石山》戏单。大年初一,一边是同庆部在广和楼,谭鑫培演吕真人,杨小楼、钱金福分饰关平、周仓,沈全奎演关圣(原拟用李顺亭,李病);一边是双庆部在文明园,王瑶卿演狐女,王凤卿演关圣,贾洪林演吕真人。当日虽然下着大雪,但座无虚席。
《小过年》也值得一说。这出玩笑小戏,演的是过年的事。王小夫妻二人无钱过年,相互打诨,后来邻居善士慷慨相赠年货,最后皆大欢喜,夫妻念“夫妻夫妻,顺溜顺溜,一年四季到头到头,多快乐,解千愁,富贵荣华年年长有,年年长有”。这出戏谐趣丛生,注重口白、身段、表情,小花旦踩跷,手拿绢巾,小花脸配合默契,比《小放牛》有趣,剧中还有劝人勤俭之意,类似现在的“爆米花电影”,颇抓住了戏曲贺岁档的法门。小翠花、马富禄搭档的传神演出,很受好评。
名伶硬戏码
新年一般不演打打杀杀、悲悲切切,含死伤、病痛、灾祸的戏,所演剧目总要透着吉祥之意,好口彩、好意头、好装扮都可以。因为有较多的限制,新年应节戏有时候反而不容易演得出彩。
据说,晚年的谭鑫培在大年初一登台,必演《定军山》。人们推测他排这个戏码,主要为昭示自己老当益壮。《定军山》是谭鑫培的得意之作,精彩之至,这出戏平时也演,极受欢迎。新年演这出戏,应该是很能快慰人心的。剧中有黄忠刀劈夏侯渊的情节,应该说与新年演戏往往不涉杀戮的通例相悖。但可能因为大家喜欢看黄忠一战功成,八面威风,一时就不大关心夏侯渊的生死了。这出戏虽说有的情节没那么吉祥,但因有名伶加持、艺术加分,所以也被列为吉祥戏。这出戏的号召力之大,打破了人们“新年无好戏”的印象,而票房也像黄忠上阵一样旗开得胜。
名伶孙菊仙也有一件新年演戏的逸事。当时他已经退出舞台,住在天津。北京政府在大年初一召请名伶演戏,孙本来坚意推辞,经过邀角人俞振庭再三劝说,并带来袁世凯书信一封,才勉强答应,但声明不准点戏,也不受酬劳。孙入府后不进彩房,而且自报欲演《逍遥津》,这也是孙的拿手戏。但是旁人觉得当下演这出悲剧不合时宜。孙大怒,称自己只是来走票,又不是演营业戏,拒绝他人干预。袁世凯倒无异议,最终当日宾客听了一出久违的好戏。孙的表演声情并茂,很多人为之动容。孙菊仙平时就乐做善事,常演义务戏救助同业,因此事更添豪侠之名。
义演和喜钱
新年演戏,除了营业戏、堂会戏、公府戏以外,还有义务戏。在金字塔尖的名伶,地位、收入都不是普通伶人可比的。为了救助贫苦同业,让大家都过好年,梨园行一直有组织名伶义务演出“窝窝头戏”的惯例。
1922年的一场窝窝头戏,戏码有张奎官和李洪春主演的《铁公鸡》、贯大元主演的《鱼肠剑》、程砚秋主演的《能仁寺》、陈德霖主演的《彩楼记》“彩楼”、梅兰芳和余叔岩主演的《打渔杀家》,大轴为《回荆州》,杨小楼饰赵云、王凤卿饰刘备、朱素云饰周瑜、高庆奎饰鲁肃、钱金福饰张飞、黄润卿饰孙夫人。这次演出不能说个个精彩,但好戏也不少,大家都很尽心。
1928年的一场窝窝头戏,为全本《红鬃烈马》及反串《八蜡庙》。梅兰芳认为反串《八蜡庙》比较常见,建议改演反串《溪皇庄》,但因为余叔岩不习武丑扮演的贾亮这个角色而作罢。可见义务戏也要台上见好,名伶也不做没有把握、砸招牌的事。
在这次演出中,梅兰芳因为扮演王宝钏来不及换装,所以在《八蜡庙》中,先由程砚秋扮演黄天霸,等到《探庄》开始时,再由梅兰芳扮演黄天霸上场。所以前后有两个黄天霸,一个“程派”,一个“梅派”。其他还有朱桂芳扮演储彪,余叔岩扮演朱光祖,也都有精彩之处。
不过这次反串戏也出了一个小失误,梅、余同场,本应东西两边分开站立,但是两人同站一边。这对熟悉舞台的名伶来说,恐怕绝无仅有,像邮票的错版一样难得一见。话说回来,毕竟是反串戏,不是本工戏,熟悉舞台而不熟悉某出戏,也情有可原。
贺岁演剧还有一种讲究,大年初一那天演出的收入归戏班老板所有,而伶人不分主角、配角,连同龙套、杂役在内,每人都能获赠红纸包裹、数额一样的喜钱。众人回家后,会将喜钱原包供奉于神前,到元宵节那天才打开使用。
总而言之,新年贺岁的戏,通常有基本的客流保障,就像今天的电影春节档,即使片子不一定好看,票房成绩也有一定保证。新年所演的吉祥戏,也并非一成不变,世异时移,审美风尚也随之变化。检索旧时的报刊,相关文章提及的新年吉祥戏,也经历了变迁,比如曾经作为新年应节戏演出较多的老生、小生、花脸之重头戏《借赵云》,到民国时期,不仅新年看不到,平时演得好的也不多了。此外,相同剧种,南北所演也有不同,不同剧种,各地所演更具差异。而且新年里除了室内的演出,还有街头的傀儡戏等演出;除了城市的演出,还有乡村的演出,它们一起构筑了新年贺岁演剧的丰富文化场域。
(作者:张静,系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