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日子,我们中国人无论身处何方,都会因它而欢乐,而忙碌,而陶醉。那个日子色香味俱全,如一坛千年溢香的陈酿,如一树万代不凋的繁花,如吴带当风、曹衣出水的古画,如轩辕黄帝谱写出的一曲最抒情的华彩乐章,总是动人心弦。这就是中国年。
单说它的味儿吧。记忆中,每年一进入腊月,那个味儿就开始飘散,而且是逐日渐浓。那就是年味儿。到了腊月二十三,年味儿浓得令每个人,特别是娃娃,兴奋得忘乎所以。在我的家乡陕北,平日显得消闲的碾子和磨,此时都像陀螺一样转了起来。黄米、软米、麦子、荞麦,样样粮食都化作了粉末,四处弥漫,空气中便有了香味儿。接下来,家家杀猪、宰羊、炸油糕、扫房、挂灯笼、贴对联,男的剃头,女的撧脸(一种用线撧去脸上汗毛的美容方式),人人容貌都焕然一新,真是还没喝酒人就醉了!
年初一的饺子不用多说了,每个饺子都像仙葩一样,绮丽婀娜,爆竹声中,人人吃得口香心暖。初二以后,我们天天吃油馍、油糕、稠酒、火锅、牛肉丸子、猪肉臊子面、羊肉臊子荞面饸饹等“年茶饭”,家家请客唤友。我的生日是正月十二,我从小就几乎没有一次是由家人给过生日——根本没有时间和机会过。因为我总是穿着过年的新衣裳,蹦蹦跳跳,跟着母亲去亲戚家做客,也相当于家家都给我庆生。
几千年来,这个节日,给我们这个伟大的民族留下了多少美好的记忆。“阶馥舒梅素,盘花卷烛红。”(李世民《守岁》)“守岁阿戎家,椒盘已颂花。”(杜甫《杜位宅守岁》)“阖门守初夜,燎火到清晨。”(储光羲《秦中守岁》)……除夕是个重要的日子,“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隋唐时的除夕夜,宫廷大举守岁,酒宴歌舞纷呈,燃沉香、檀木篝火,火焰冲天,香闻数十里,有时一夜就要烧去二百多车。在民间,或点灯烛,或烧火,同时吃团圆饭,喝花椒酒,准备初一的筵席,人们大都通宵达旦不睡。为庆祝这个日子,唐朝放假七天(冬至也放假七天),宋朝更加隆重,各种假期加在一起有一个月。到了现代,边区时期,我呱呱出世了,渐渐长大。记得过春节时开展新秧歌运动,古城延安热闹非凡,部队、机关、学校、商会、农民,都有秧歌队演出,其间还有古老的烟火表演“铁水打花”:熔化了的上千摄氏度的铁水,被扬得金花四溅,漫天飞舞。我天天跑前跑后地跟着看,常常连吃饭都忘了。我稍年长时,也成了演秧歌的中坚分子,除了扭秧歌,还演过不少秧歌剧,我渐渐地爱上了文艺。1943年,许多秧歌队赶往枣园给毛泽东等中央领导拜年,毛泽东还借机向他的邻居老农祝寿、敬酒。秧歌联络了各界感情,振奋了军民精神。那个时期也出现了一大批群众喜闻乐见的秧歌剧、秧歌舞,如《兄妹开荒》《拥军花鼓》《南泥湾》。这段历史,值得我们写入史册。
我现在虽然老了,想起儿时过年的往事,还是血脉偾张,激动不已,觉得一年里这个最隆重的节日,实在太美好了。它使苍穹中的星月,格外灿烂起来;它使人感到,大地上的麦浪谷浪近在咫尺,亲切无比;它使人们一年洒下的汗水,都变成了温暖而甜蜜的雪花,落到了人们的心上。
春节深厚的文化内涵源远流长,生生不息,恩泽了无数中华儿女的心,使他们在苦难中也品尝到了人间欢愉。即使如《白毛女》中贫苦人家的女孩喜儿,在过年那一天,也欢乐忘情地抒情:“人家的闺女有花戴,我爹钱少不能买。扯上了二尺红头绳,给我扎起来。”虽然往事如烟,文艺作品随着星移斗换有些也会被忘却,但歌剧中喜儿的这一唱段,成了难以磨蚀的艺术经典,因为其中凝结着我们中华民族最纯净最深刻的情感。
我曾随着留学的儿女,在大洋彼岸的美国住过几年。远离故乡的人们,心里汹涌着深浓的乡愁,更是看重这个隆重的节日——中国年,以弥补心中失去的一些贵和重。那时,我写了一篇文章《域外迎春》,发表在《人民日报》海外版上,其中有这样的文字:
我们早已置办好了种种年货。我们已把大红灯笼挂在房间。冰箱塞得快要关不住门儿了。但我忽然想起,怎么忘了买韭菜了?于是就决定开车去中国超市走一趟。
中国超市门前的宽阔的停车场上,车早已塞得不见一个空位,我们绕来绕去地跑了好几圈,费时20多分钟,总算将车泊好。此时虽然知道今天超市人特别多,但进了超市,还是吃惊不小。那简直是一锅沸腾的粥,一池难游的鱼,一地没有缝隙无法在风中摇摆的庄稼!这儿的人员构成绝对是多姿多彩的:不但有大陆人、台湾人、港澳人,还有从欧洲、南美、东南亚来的华侨,以及其他已经不会说中国话的各色华裔。每个人都推着购物车,车子都装得满当当的,飘散着我们中国的色香味,这儿成了一个中国人的喜迎春节的世界。
我们总算排进付款的队列了。但那队列还叫队列吗?它哪儿有队列的形状呢?它根本不是一条线了,完全是面,是人的一片,挤挤挨挨,或者是一个人头人身组成的喜悦而又焦灼的人群的庞然团块。虽是这十冬腊月的天气,我身上已微微出汗了。
身在海外的中国人和华裔,是如此喜爱中国年!我们中国人,有中国人的心、中国人的血脉、中国人改不了的传统。在远离故土的那些日子,中国年,就是中华儿女的星辰大海。
中央电视台的春晚,给我们带来了多少美好的回忆。那歌,那舞,那小品,那出色的演员,总是让人如数家珍。而在我的故乡陕北,除了看春晚之外,近些年,闹秧歌的风气又盛行起来了。无论是延安,还是延安之北的榆林,都闹得红火异常。“红了狮舞龙舞映着天地亮,美了玉米棒美了小杂粮……张家李家唱出俏模样,榆林秧歌神采飞扬。”这首民歌,就是对这种情景的生动描绘。
如今,虽然春节时我多待在北京,但是因为有微信朋友圈,我几乎能把家乡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家乡的秧歌舞步,家乡的锣鼓唢呐声,家乡的扬到蓝天上的彩绸和比彩绸还灿烂的人们欢乐的心绪,无不给予我这个远方游子暖心的慰藉。我的心和他们的心,发生着奇妙的共振。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卯兔年马上就要成为过去,辰龙年即将开始。近些天,无数游子都涌向车站、机场、码头,急着回家过个团圆年。祝愿每一个亲爱的同胞,早一点顺利回到家中,拥抱喜庆的中国年;祝愿大家在除旧布新后,迎来万象更新,迎来又一年的灿烂春光。大家把锅灶里的火烧得再旺些吧,准备下饺子了!
(作者:刘成章,系散文家,曾获首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