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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0年09月26日 星期六

    重申文学的“森林立场”

    ——《森林沉默》中的自然伦理与文化思考

    作者:张艳梅 《光明日报》( 2020年09月26日 09版)

        《森林沉默》陈应松 著 译林出版社

        高山栎树林地。顾建新绘 图片选自《嘉卉 百年中国植物科学画》

        【读书者说】

        荆楚大地是陈应松小说创作的原乡,承载了他对自然的热爱,对民生的关注,容纳了他无尽的浪漫情怀和智性思考。神农架,这一带有巨大隐喻和象征意味的存在,包含着原始、现代和后现代多重文化镜像。从《松鸦为何鸣叫》,到《猎人峰》,再到《森林沉默》,松涛阵阵,山风浩荡,百鸟齐鸣,陈应松为我们还原了充满原始生命力量的这一切。松鸦,猎人,森林,大山里的这些生命,为何鸣叫,缘何沉默,盛衰荣枯之间,闪烁着陈应松情感和思想的光芒。

        陈应松在小说《森林沉默》中设置了两个空间,一个是森林和村落;一个是飞机场和城市。当然,这里面有先验的主体判断,或者说陈应松在小说中预设了自己的价值立场。我们在这两个空间对照中,看到了城市生活的浮躁和伪善,丛林世界真实而强大的原始生命力。这两个维度提供的话题首先是文化意义上的,也就是说,小说把森林作为人类社会的参照物,森林中各种动植物有自己的生长方式和自然秩序;人类对森林的探索开发利用,包括干预破坏,都在现代性这一理性范畴之中,只不过是基于价值衡量和利益取舍而已。当森林作为一个独立的世界存在,陈应松不是把人类降格为普通生物体,去探究人类存续的生物学意义;而是在无限放大自然诗意浪漫的同时,反观人类社会发展的现实走向,博士,教授,知识分子多是利欲熏心的人,开发脱贫,让寂静的山村变得喧哗与躁动,那么,就算致富了,咕噜山区的人们连同他们的生活就完整进入现代社会了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我们仍旧向往自然伦理

        《森林沉默》扉页上,陈应松引用了“草木榛榛,鹿豕狉狉”。这句话出自柳宗元《封建论》:“彼其初与万物皆生,草木榛榛,鹿豕狉狉,人不能搏噬,而且无毛羽,莫克自奉自卫……其智而明者,所伏必众,告之以直而不改,必痛之而后畏,由是君长刑政生焉。”人类在原始阶段与万物一起生存,野草树木杂乱丛生,野兽成群四处奔走,人不能像禽兽一样……有智慧又明白事理的人为众人所拥戴,教育,惩戒,畏惧,于是君长、刑法、政令就产生了。陈应松取的应该不仅仅是“草木榛榛,鹿豕狉狉”的表层之意,当然更不是要回到“草木榛榛,鹿豕狉狉”的原始阶段,人类社会起源于大自然,当人类社会演变成原始丛林,现代人像野兽一样追逐自己眼中的猎物,这里面包含着的双重悖论,同样是陈应松写作这部小说的心结。

        小说第一章白辛树,起笔就是向卡尔维诺的致敬。叔叔麻古和孔不留争夺豹皮,割了豹尾,会飞的豹尾像彗星,像月亮山精的舌头,像鞭子,豹魂,豹魄,豹目珠,陈应松给大山里的寻常事物披上了魔幻外衣。玃在惊扰之下从此夜宿树上。白辛树是家族的象征,玃是自由的象征,夜宿树上是在黑暗中洞悉人世的象征。在卡尔维诺笔下,“地上的生活”意味着平庸和世俗,“树上的生活”则代表理想和超越性。柯希莫爬到树上不是后退,是抵抗,想看清尘世就应同它保持必要的距离。玃选择先人坟前的大白辛树,逃离的姿态里隐含着守护现世,同时向历史寻求庇护的双重意味。与《森林沉默》这一非正常人视角相似的,还有关仁山的长篇小说《日头》。《日头》中的毛嘎子,也像个猴子,宿在唯一的一棵大菩提树上,俯视人间的悲欢离合和残酷斗争。那么,当代作家除了受到卡尔维诺的影响,这种相似的叙述视角选择,有着怎样复杂纠结的文化心理呢?

        逃离都市,回归自然;进而逃离人群,回归丛林,作为一种文化想象,不具有现实意义。玃逃到白辛树上,摆脱豹尾追逐,是惧怕世俗的贪欲;花仙子逃到咕噜山区,摆脱师兄给她的噩梦,也是厌倦世俗的贪婪。据此,陈应松的伦理观是明晰的。放弃一部分人类世界的规则,回归原始丛林,作为世俗生活和丛林世界的中间桥梁,徘徊于现代性和反现代性之间,这一段的价值观里其实既包含着超越性,也包含着矛盾性。上树,是对抗,是逃逸,是寻找;下树,是回归,是认同,是归属。一切伦理行为的最高意义在于:人承担起自己的使命,按照绝对无条件者所颁布的道德法则行为。不论其行为关涉者为何,人总应该从自身的尊严出发来行为,这样康德的道德命题:“要这样行动,使得你的意志的准则任何时候都能同时被看作一个普遍立法的原则。”就应该被拓展为,要这样行动,使得你的意志的准则同时成为把一切自然物均纳入伦理关涉者的、普遍的自然伦理法则。所以,脱离族群生活和智人世界,是对人类世界的降格以求,无论怎样反思绝对理性和技术主义对人类的劫持,这一选项都不在人类文明序列中。

        理想人性与诗意的历史观

        陈应松是个诗人,这部数十万字的《森林沉默》几乎可以看成是一首有关生命的璀璨长诗。第二章中讲述了一头小熊的故事,少年与熊在山林里相依为命相互温暖。关于少年与狼,少年和老虎,少年和狮子的电影很多,多半是成长主题,动物扮演的是引领者角色。小说中,陈应松用了不少笔墨渲染熊的情感,但并没有将其过度人格化。背后还是人,人的残忍,贪婪,孱弱。小熊被孔不留打伤,失去睾丸,之后反复受伤;母熊被诱骗电击死亡,小熊吃掉了母熊的眼睛;不想小熊被别人打死吃肉,不想小熊孤苦无依在森林里无依无靠的游荡,迫于压力,玃想亲自杀死小熊,下了狠手。小熊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又活了过来,对玃依然信赖。小熊被打伤,母熊被诱骗,小熊分食母熊,玃对小熊的遗弃、背叛和残害,小熊自始至终的信赖,这些情节设定,与电影《猩球崛起》一样,都是有关人类社会的警世寓言。

        表面上看,《森林沉默》由一只豹子,一头小熊,一棵树,一只戴胜,一群蜜蜂,构建了一个自然乌托邦。然而就像雨果在《九三年》中写到的那样:“大自然是无情的。它不肯在人类的丑恶行为面前收回它的鲜花、音乐、芳香和阳光。它用天赋的美丽和社会的丑恶的鲜明对比来谴责人类;它不肯收回一个蝴蝶翅翼或一只鸟儿的歌唱来宽恕人类;它一定要人类在杀戮、复仇和野蛮之中忍受圣洁的事物的目光;它要使人类无法逃脱温馨的宇宙无尽的谴责,也无法逃脱晴朗的蓝天的愤怒;它一定要让人类的法律在令人目眩神摇的永恒景物之中,彻底现出丑恶的原形。人类尽管破坏、毁灭、根绝、杀戮,夏天依然是夏天,百合花依然是百合花,星辰依然是星辰。”人类世界利欲熏心,尔虞我诈,花仙和麻古,殊途同归坚守自我,折射的是陈应松内心的理想之光。在这两个人物身上,他难得地保持了不偏不倚,没有什么性别倾向,也没有对有无学识文化加以区分。花仙对待理想人格和学术坚守,与叔叔麻古对待庄稼和土地一样,这两个人物其实构成了一个闭合视角,两个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当然最终都是失败者。花仙失去了导师和孩子,叔叔失去了庄稼和土地,无论农耕文明还是工业文明,他们都是被抛弃的人。从这个意义上说,这部小说依旧可以看作是一个关于正在逝去的世界的挽歌。

        《森林沉默》最后一章是玃漫游奇境,与前面几章有些游离。深山里的神神鬼鬼,奇异风俗,都是日常性的。漫游奇境近似于科幻片中地球人大战外星生物。不是传奇,不是神话,是寓言,也是预言。后现代行为艺术营造了真实的幻觉世界,在这个异度空间中,生活着现实的人,祈求原谅的,借机复仇的,揭竿而起的,听天由命的,很像潘多拉魔盒中的众生百态。天空中的一切,与大地上的一切,互为镜像。“獲漫游奇境”也可以与“爱丽丝漫游仙境”比对。除了云上漫步那一段,不同之处是玃的旅程充满了恐惧,暴力,惊悚,丑恶和杀戮;而那些民歌,鲜花,炊烟,麦浪,亲人,不愿意堕落的灵魂,超越坟墓的晦暗和沉积,这一天的旅程并不是真实人生的空中历险记。至此,小说形成又一个新的闭环。玃再次栽种下一个白辛树,与小说开头完美呼应。生命,历史,人类,地球,无始无终的时间,浩瀚无垠的空间,一切都是轮回。

        理性反思与启蒙立场

        在一些地区,戴胜被视为不祥之兆。因它有时出没于人烟稀少的破旧坟头、枯朽棺木之间,所以也被称作“棺材鸟”。小说中,花仙救治了一只眼睛受伤的戴胜,这一处细节颇有反讽意味,花仙被骗,被伤害,是因为她没有看清楚师兄牛冰攰的真面目。花仙来到咕噜山区,和玃在一起,她试图唤醒沉浸在大自然之中自由自在的玃,给他知识,让他更好地认识这个世界,拥有更丰富的人生,这里面的价值取舍,是一种知识分子的启蒙立场。花仙并不是独立知识分子,她依然习惯借助权力来对付村长,她的自我拯救路径是逃离城市和知识分子群体,躲进大森林唤醒自己的内心。来到咕噜山区,她除了身体欲望破除一切障碍回归自然之外,并没有获得真正的精神意义上的自我改造。老师飞机失事,花仙喝了安眠药,孩子也死了。陈应松其实没有为自然主义和自由人性留下虚假的希望。导师谭三木的死同样具有象征意义。启蒙者难以对抗外界的所有变化,在邪恶的世俗利益面前,反抗和战斗都显得无力,师兄牛冰攰这样的人倒是游刃有余活得春风得意。同样坚守自我的叔叔在鹰嘴岩上开出土地,种植苞谷,结果暴雨雷电导致山体滑坡,叔叔日夜悲号,杜鹃啼血,却挽回不了脚下正在坍塌的土地。陈应松是一个悲观的理想主义者,或者说,他并不认为这种坚守有着实现的可能,注定会被巨大的时代浪潮吞噬,小说在漫山遍野的诗意和想象力的狂欢之外,也就多了理性的悲壮意味。人类社会不断地翻越进化的山脊,也不断跌入自设的深渊。玃的灵魂在树上,叔叔的灵魂在土地里,这两个寓意对照,是陈应松为后人类社会预留的回归方向。

        建设天音梁子机场,村长说,咕噜山区人民从此脱贫致富奔小康。神奇瑰丽的大自然,古老陈旧的山村,拥有各种先进设备的医学实验室,云上凝滞不动的飞机,城市也好,乡村也好,在想象的共同体内部,社会提供的血缘、地缘和精神认同是均等的,在想象的共同体外部,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均质化社会。咕噜山区,古老村庄,崭新的飞机场,引擎的轰鸣声,包含着当代技术对生活的改变,对记忆的改变,改变不了的是社会分层和等级身份。小说以超现实主义的表现形式,意识流、幻觉、巫术,提供了一个真实而又虚幻的飞机内部小社会,云上的理想国并不存在。

        《森林沉默》不乏陈应松内在情怀的释放,诗意的放飞,也不乏他个人郁结的纾解,但我们仍旧在小说中感受到了尖锐的问题意识。那些沉重的现实忧患,抽象的精神追问,与山林里众多知名不知名的飞扬灵动的花花草草飞禽走兽一样,吸引我们,感染我们。从小说美学角度,这部丛林小说有着非常独特的价值,陈应松提供的丛林生物志,饱含着磅礴诗意,给了我们全新的审美体验和血液澎湃的力量;而从文化反思角度看,这部小说具有更为深远的意义。

        关于《森林沉默》的创作初衷和写作过程,陈应松在《后记》里都记述得很清楚,读者和研究者的阅读理解,无非是个人思考和情感的投射。我们应该更信赖作家的自白:“让小说充满使人心旌摇荡的激情和力量。为生活增加勇气,用魔力的语言、魔法的故事、跃动的血性,冲击人们对人类前途和归宿的思考,用文字创造一个鸟语花香、百兽奔跑、苔藓肥厚的世界。”

        (作者:张艳梅,系山东理工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院长、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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