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西2000公里。从位于宁波市宁海县的葛家村出发,搭小车、坐飞机、乘大巴,换三趟交通工具抵达贵州黔西南州晴隆县,接着还需经过一段蜿蜒险峻的盘山公路,最后拐进一条近年新修的羊肠小道,钻入山腹。8月16日,经历9个小时的旅途,海拔千米、藏于深处的定旺村在葛家村党支部书记葛海峰一行人的眼前逐渐清晰起来。
当村庄遇见村庄
因为艺术,高原的定汪村与江南的葛家村相遇。
一个多月前,7位定汪村村民来到葛家村参观学习。在一周的驻村生活里,他们发现,溪坑的石头、山上的毛竹、废弃的瓦片在葛家村村民手中竟能变成一个个“网红”景点。
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村庄。2019年4月,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丛志强带着“设计推动乡村内生发展”的课题实践活动来到葛家村。8个月的时间里,丛志强团队和村民共同建设了40多个共享空间,花费60多万元,吸引了3万多名游客。2019年年底,积累一身本领的葛家村村民登上人民大学讲台,摇身变成最耀眼的“乡建艺术家”。
花最少的钱办最实的事,艺术还能如此激活乡村,脱贫不久的定汪村找到了最契合现实的发展思路。抱着同一个振兴梦,定汪村村民与丛志强团队、葛家村村民许下约定:用艺术改造定汪。
葛海峰、葛万勇、葛诗富、袁小仙等13位村民从百余名葛家村“乡建艺术家”中脱颖而出,组成首批帮扶小组。出行前,丛志强将艺术接力棒传递到村民手中,还为这支队伍取了个有气势的名称——“葛家军”。
定汪不大,是光照镇凉水社区的一个自然村。村里137户人家,除了外嫁进来的,全部都是布依族,99%以上的村民姓罗。布依族的民居均依山势修建,大多为两层,底层饲养牲畜、二楼住人。37岁的罗昌鑫就住在村口的斜坡上。一进村,就能看见他家的两只大公鸡雄赳赳地站在墙头,屋子一楼,还有几头牛。定汪村家家户户饲养家禽家畜。比味道更糟糕的是,村里没有下水道,污水一到下雨天就在路上肆意流淌。
外出打工是定汪村人最重要的谋生之道。罗昌鑫夫妻常年在外,一年下来,全家收入能到4万。而邻居罗运珍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去年4月,丈夫在建筑工地里不小心摔断了腿,好不容易脱贫的家又返了贫。同样有此遭遇的还有凉水社区副主任罗云,多年前手部意外受伤迫使他黯然回乡。
作为从葛家村学习回来的村干部,罗云迫切地希望找到一条筑牢返贫防线的乡村富美路。实际上,这也是宁海近些年对扶贫工作的思考。宁海县结对帮扶晴隆县24年来成效斐然。截至2019年年底,宁海助力晴隆累计脱贫24523户113445人,56个贫困村累计出列32个。然而,“扶上马还需送一程”,越接近扶贫工作的尾声,社区重建、乡村振兴就越重要。
这一次,留给“葛家军”的时间很短,从哪里破局?
办法总比困难多
葛海峰想到了去年丛教授激活葛家村的一招妙棋——给村民上课。于是,转折在一场接一场的动员大会里发生。
烈日当空,村口小卖部,六七十位村民围坐成一圈。葛海峰第一个站起来:“我们是来帮助你们的,但是你们必须和我们一起干。你们才是村子的主人。”接下来,葛万勇、葛诗富,以及人民大学的研究生挨个讲话,同样透着真诚与自信。“我报名!”这时角落里传来一个青年的声音。“我也报名!”另一人应和着。人群逐渐沸腾起来。
山区的天变脸快。天刚黑,瓢泼大雨就来了。“葛家村艺术振兴乡村”放映会在小卖部举行。雨棚下乌压压一片,来的人比白天多了。“艺术难吗?艺术高大上吗?其实,艺术就在我们身边。”葛家村80后村民葛品高现身说法:“你们刚才也看到视频了,我在葛家村的酒吧就是老房子改造的,都是就地取材。”夜越来越深,雨越下越大,没有人中途离席,也没有人交头接耳,这个夜晚十分动人。
趁热打铁。“葛家军”使出了第二招:做示范。通过规划,定汪村一期改造工程被分为村口、村中、村尾三大组,每组景观节点串起一条完整的观赏线路。葛海峰带队的一组承接村口景观设计,葛万勇带队的二组负责村中段,以葛诗富为首的三组则负责村尾的改造。随后,三支建设队伍分散在村里各个角落进行大扫除,为艺术改造做准备。无论是放牛路过,还是赶集回来,定汪村民总是能碰到埋头干活的队伍。
越来越多的激情被点燃。定汪村的罗昌鸿是武汉轻工大学的一名大三学生,家里不仅拥有全村唯一一台电脑,还有成堆的书籍。有书看、有电脑用,村里孩子最爱上罗昌鸿家玩。“能不能改造一个给小孩看书的阅览室?我愿意腾出我家的房间。”罗昌鸿拉着葛海峰说,“我很喜欢看书,但小时候家里穷,买不起书,上了大学我才接触到课外书,希望村里小孩能读到更多的书。”
葛万勇则在罗云的帮助下为二组找到了“主战场”——一个废弃的村活动中心。他盘算着要在这里展示从宁海带过来的8个手工布艺娃娃、3棵80厘米长的小桂花树。布娃娃的主人袁小仙在走访中发现,布依族人擅长刺绣,建议在村里开辟一个布依族布艺文化展示空间。村民项昌琴听说后,立马毛遂自荐。
村尾,当地村民将葛诗富带到了一棵三百岁高龄的大榕树下,并告诉他这棵树在布依族语言里是“神树”的意思。大树枝叶宽阔,投下的阴影覆盖住了树边潺潺流过的小溪。葛诗富意识到,这片区域如果改造成功,将会是最受欢迎的景点。
“未来书院”“葛家小院”“织梦坊”……创意景点在两地村民的思维碰撞中逐一显现,不仅融入自然风光,还融入了定汪的生产、生活与淳朴风俗,绘出一幅原汁原味的乡村画。
当几天后丛志强来到定汪时,他看到的是一个个火热的场景。从村口的山石斜坡到村尾百年黄葛树下,定汪村的男女老少或挥锄,或砌墙,或垒石,或织布,施工现场挥汗如雨。
“村庄完全被带动起来了。”丛志强表示,这次选择村民带村民的方式,放手让葛家村村民做主角,是因为两地村民都有共同的身份、相似的技能。“葛家村能做到的,定汪村也一定可以。”
定汪故事未完待续
凌晨3点,“织梦坊”的灯还亮着。村里的女人上至70岁,下至17岁,似乎都聚在这里。画图案、剪花样、裁布料、做刺绣,灯下,她们在赶制一种绣有布依族刺绣的香囊。这是女主人项昌琴怕进度耽搁,号召姐妹们多留几个小时赶工。36岁的周书情手最巧,接连完成手工作品。罗运珍也不甘示弱,手下针线不停翻飞。大家都暗自铆足了劲。
随着改造日程过半,好消息越来越多。“未来书院”开张、“葛家小院”外观改造完毕、“织梦坊”产出百余枚香囊。与此同时,镇里还派来了工程队准备铺设排污管道。
在罗昌鸿的记忆里,定汪村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光。多年前,政府曾来村里建设路面和引水工程,但村民要么是毫不关心,要么是互不相让。今天,原先不乐意参与的村民愿意拿出自家闲置的荒地了,在外地打工的村民匆匆赶回来,撸起袖子加入建设队伍。“这次不太一样,我觉得是他们的想法变了,目光更长远了。”罗昌鸿说。
艺术同时塑造着村民的创造力。“老葛,以后游客一进村看到的就是我家,我想在院子里做一个铁皮凉亭行不行?为以后开民宿做点准备。”自从罗昌鑫拜葛海峰为师后,就经常蹦出一些奇思妙想。在“葛家小院”干活的罗回友,某一天自己默默地把家里鸡棚清理出来,他琢磨着在要给自己家也打造一个景观,与隔壁的“葛家小院”相呼应。
“未来书院院长”罗昌鸿、“织梦坊坊主”项昌琴、“最美手艺师”罗运珍……8月27日晚,一场颁奖礼在小卖部举行,每位辛苦付出的定汪村村民都收到了属于自己的特殊荣誉。
定汪村也深深镌刻在了“葛家军”的心上。作为葛家村年轻有为的私企老板,葛品高二话不说给村里捐赠了一批电脑,作为交换,他收下了定汪村孩子画的大公鸡。“这叫‘以鸡换机’,我要把画带回葛家村,放在我家的酒吧里。”葛品高笑着说。
袁小仙成为布艺制作小组长后,磕磕绊绊地做起了老师。身上的压力和责任推动她学更多技巧,再转化成简单的教学教给大家。葛桂仙终年和数控机床打交道,更是没想到自己在定汪做起针线活,几天时间里硬是学会了香囊制作手艺。爱写日记的葛万勇俨然成了一位研究布依族文化的老学究。翻开随身携带的日记本,密密麻麻写满了定汪的情况,比如布依族服饰特点、房屋结构、语言特色等,事无巨细,就连当地的民俗专家都给他竖起了大拇指。
如今的定汪早已不是来时那般,而是处处洋溢着蓬勃生机与艺术魅力。“未来书院”摆上了捐赠的电脑和上千本书籍,成为孩子们恣意徜徉的知识海洋;焕发新生的黄葛树下,水泥路是新修的,石凳是新垒的,已有不少村民在这里闲话家常;“葛家小院”里,两村村民一同种上了象征着友谊的葛家村桂花树;“织梦纺”里的绣娘们张罗了一场手工艺品直播卖货,一天销售额超5万元,率先实现了家门口的创业……
“葛家军”相信,定汪村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本报记者 曾 毅 本报通讯员 干杉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