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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0年08月31日 星期一

    在普安寻访“白茶姑娘”

    作者:本报记者 王国平 《光明日报》( 2020年08月31日 10版)

        8月11日,在贵州省黔西南州普安县地瓜镇屯上村“白叶一号”感恩茶园基地,技术员罗富(左)、罗其林正在监测茶苗生长情况。本报记者 王国平摄

        8月中旬,从北京大兴机场出发,飞抵贵阳龙洞堡机场,当地的同学听说我马上就要转乘高铁去黔西南州普安县,直接问了一句:你去那里是不是要采访那个茶苗?

        高铁普安县站其实设在六盘水市的盘州境内,距离普安县城有40分钟左右的车程。好不容易遇上了一辆出租车,开车的是一位女士,白色花纹长手套把胳膊都裹住了,帽子和口罩都戴得严实,整个脸庞只露出一双有神的眼睛。在车上刚闲聊了几句,她朝坐在后座上的我看了一眼:你是到我们普安看“白叶一号”的吧?

        刚进普安县城,在山脚,就着山体的水泥斜面,写有巨幅标语——“‘白叶一号’走进古茶树之乡”。

    “到那时候,就像宋丹丹在小品里说的,‘那场面’……”

        “白叶一号”原产地在浙江省湖州市安吉县。这片叶子,富了一方百姓。2018年4月,安吉县溪龙乡黄杜村20名农民党员给习近平总书记写信,汇报种植白茶致富的情况,提出愿意捐赠1500万株茶苗帮助贫困地区群众脱贫。习近平总书记作出重要指示,对他们的做法给予充分肯定。

        最终确定的受捐地区就有普安县。当年10月,“白叶一号”来到这里安家,共计两千亩。今年3月,头茶已经开采。

        在宾馆,见着了黄杜茶农盛志勇和盛敏凡。黄杜人承诺“不种活不放手,不脱贫不放手”。为了这句诺言,黄杜选派种茶能手,组建“技术帮扶队”。他们俩就是其中的成员。

        “我们现在一个月的时间大致是这么分配的,贵州的普安、沿河,湖南的古丈,每一个‘点上’分别是一周左右时间,回安吉老家休整一个星期,再出发,又是一个循环。”盛志勇说。年届五旬的他严肃起来说话滴水不漏,有时又喜欢说笑,旁边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早就乐开了。

        加上四川的青川县,“白叶一号”共在三省四县落地。在盛志勇那里,这四县就是四个“点上”,而每一个“点上”又可以再细分,比如普安这个“点上”又具体分为两个“点上”。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一起出发,前往地瓜镇屯上村这个“点上”。在路上,70后盛敏凡说这个茶苗感觉就像是“远嫁”的闺女,隔段时间没有来看看长势,心里还挺想念的。

        记得茶文化学者、作家王旭烽说过,“白叶一号”属于“山村秀女型茶树”,如果要找个形象代言人,张艺谋电影《山楂树之恋》中的静秋比较合适。

        盛志勇说,黄杜人给自家茶场取名字,往往用的就是姑娘的名字。比如有个种茶大户叫薛勇,姑娘的名字叫“雅思”,自家茶场就取名“雅思茶场”。

        原因是叫着顺口、亲切,也是黄杜人心情的写照:像疼爱自家姑娘一样关心着这片叶子的冷暖。

        这样的聊天不一会儿就中断了。车辆驶出县城,主旋律就是“拐弯—再拐弯—又拐弯—还拐弯”,一个接一个,密集又突兀,不太预留喘息的空隙,让人的眩晕感陡然加深。这时,切身的体会是,汽车座位上方把手的设计太有必要了。

        “拐弯进行曲”持续进入高潮,心想应该收尾、作结了吧。问司机师傅是不是快到目的地了,得到的回复是:不着急,这只是个开始。

        “弘扬中华美德,援手扶贫帮困。”“先富帮后富,白茶来相助。”“种好普安‘白叶一号’,步入脱贫快速通道。”尽管这些标语的具体内容是回程时停车逐一记录下来的,但它们从车窗一晃而过,就意味着“白叶一号”的安家处终于要到了。

        车辆驶入“感恩茶园基地”,道路是簇新的,平坦而开阔。远处的山上,人影点点,正在劳作。盛志勇说,到了松土、除草的时候了。

        车子停下,喝了口水,稳了稳心神,紧跟着两个黄杜人的步伐,来到茶苗跟前。一眼望去,茶苗高矮有别,但都是绿油油的,摸摸叶片有肉感,闻闻有清香,每一株都显精神,有着往上蹿的生命活力。

        “这苗,一看就是时间上跟得牢,在管护上用心了。要给你一个大大的赞!”盛志勇拍了拍蒋成勇的肩膀。

        这感觉,就像是眼见闺女在婆家生活还不错,心情大好。

        蒋成勇是屯上村村委会主任。他们俩互称“勇哥”,已经是老朋友了。

        “有人说,种茶是三分种、七分管,我看是一分种、九分管。管护到位,茶苗长势就好。”盛敏凡接过话头,蹲下身来,拔了拔一株茶苗边的青草。

        “这茶苗要是种不好,别的不说,最起码也对不住你们两位老兄一趟一趟地跑。”蒋成勇说。

        屯上人记得,茶苗是2018年10月22日种下的,运苗的卡车还是北京的牌照。

        盛志勇胳膊上让小蜜蜂给蜇了一下,一团红。蒋成勇拿着矿泉水帮他冲一冲,不禁打趣:“我们这里的小蜜蜂,是在欢迎你这个外地人。”

        大家一阵笑。

        正在松土的茶农,拾起茶苗边上的小石块,往外扔。盛敏凡差点喊了起来,“石头不用扔,茶苗是要石头的”。

        他说,茶苗根部的土壤容易板结,周边有了小石块,就可以透气了。陆羽的《茶经》就是在湖州写的,里边说好的茶叶都是在石头缝里长出来的。

        后来查了一下,《茶经》上是这么说的:“上者生烂石,中者生砾壤,下者生黄土。”

        普安县设有茶叶发展中心,简称“茶办”,这个机构在乡镇上都派驻了技术人员。罗富、罗其林两位,就派驻在地瓜镇。

        他们正在随机选定一些茶树,进行测量和观察,具体内容包括新梢长度、棚面高度、棚面直径、叶面健康程度、病虫害危害程度等信息,一一记录在案。

        既然是随机选定,就要有个记号。原来他们用的是塑料小环,轻轻套在茶苗上。风吹日晒,塑料小环扛不住。这次换了包塑铁丝,可是有点偏绿色,套在茶苗上不太好找。罗富有点自责:“怎么没想到换个别的颜色?红色就挺好的。”

        他们俩在忙乎。旁边树上,有蝉在叫,声音锋利、绵长,嘎嘣脆,有点不管不顾的莽撞,似乎准备好了要冲出去,试图撞破一点什么。

        盛敏凡笑着说,这里空气好,蝉的“肺活量”大,叫起来比别的地方要响。

        这个“点上”是1500亩。蒋成勇说,“白叶一号”到来之前,这里是一片荒山,草比人高,都是“毛路”。现在“白叶一号”来了,山顶上又有风力发电塔,每年四月份,边上有满山的野生大叶杜鹃,“我跟你说,那个景,美得很。”

        盛敏凡从手机里翻出自己拍摄过的大叶杜鹃。这花,确实开得痛痛快快,大手大脚,不管是颜色还是造型,都很有排场。

        上车往回走,路旁立着一个牌子,上边有两行字:“感恩白茶请勿采,来年致富新穿戴。”

        一路上,盛敏凡在展望未来:“这个‘点上’要是一直能保持这个态势,再过个几年进入丰产期,到那时候,就像宋丹丹在小品里说的,‘那场面’……”

    “下一层乱糟糟的,是茶苗来之前的。上一层又亮又大,是茶苗来了之后的”

        “白叶一号”来到屯上村,谭化爱吃上了“茶叶饭”。

        谭化爱的家在屯上村磨寨河组,两口子牵着一头黄牛,赶集刚回来。

        小黄牛十个月大,已经很健壮了。这里买卖黄牛,要么一口价,直接成交,要么过秤,按斤两计。谭化爱说,价钱谈不好,就回家了。

        丈夫刘礼付腿有残疾,行动不便。以前家里就零星养点牛羊,种点玉米、水稻,一年忙碌下来,日子紧巴巴的。

        他们所住的房子,挨着牛圈,养着鸭子。房间里的土豆都已经开始腐烂了。厨房墙壁上的报纸,已经给熏得黑乎乎一片。

        两口子都是1974年生人。生活重担压下来,让他们的样子有着超出年龄的沉重。

        眼下,两个儿子都二十多岁了,到了娶媳妇的年纪。这是大事,结婚的房子怎么着也要像模像样吧。可是家里的房子还是十几年前建的,没有钱检修,更别说装修了。

        茶苗来了,转机来了。

        他们家的7亩荒山被茶园征用,每亩每年有200元的流转费。

        后来开荒种茶,谭化爱跟着上工,还被聘请为管护人员。家里的日子有了新的起色:每个月看护收入是2100多元,今年涨到3000元。刘礼付在茶园力所能及打点零工,一天是100元。

        “竟然在家门口领上了工资!”谭化爱没想到有这样的日子。她当天去赶集,是专门请了假的。

        这个一看就是厚道的农家女子,说有了收入,自己的胆子就大起来了。

        他们在原来的平房上边再起了一层。房子的二层,五室一厅一厨一卫,粉刷一新,铺上了瓷砖,地面光滑无痕,就连窗户也有了清晰的投影。

        刘礼付算了一下,盖这个二层,花费了十二三万元,其中白茶基地上的收入有七八万元。

        “我们家很明显,下一层乱糟糟的,是茶苗来之前的。上一层又亮又大,是茶苗来了之后的。”他说。

        普安县有个风俗,贴春联,房前屋后,大门、小门、窗户都要贴,尺寸大小依次递减。谭化爱说,前几年,老刘贴对联时有点意见,毕竟这也是一笔开销。今年春节,这人买对联、贴对联都积极多了。

        “喜迎新春福门开,欢度佳节好运来。”这是其中的一副对联。

        刘礼付还重新养起画眉来。他把乳酸菌饮品的塑料小瓶挖个洞,用铁丝拴在鸟笼里,作为饮水池。

        他吹起口哨,画眉听闻指令,马上开启鸣叫模式,清脆的声音,带着节奏与韵律。老刘听了,笑得像花一样。

        此时,他身上的沉重卸下不少。

        盛志勇在一旁看着,也笑得开心。

    “小康,伴苗而生”

        第二天早上再出发,前往位于白沙乡卡塘村的另一个“点上”。

        车子出县城,走的是不同的方向,但“拐弯—再拐弯—又拐弯—还拐弯”的旋律没有改变。

        盛志勇和盛敏凡已经习惯了这个节奏。这两年,往来多少回,他们对普安的基本情况已经比较熟悉了。路过兴中镇,盛志勇说这个地方原来叫罐子窑镇,后来改名了。看见路旁有“崧岿”二字,感觉新鲜,盛志勇解释说这是寺名,明代的古迹。

        在普安县城,他们俩知道哪家宾馆“物美价廉”,还知道这家宾馆某个面向的房间最好是不要住,楼下时常有人跳广场舞,噪音不小。有几个房间正好临近中央空调装置,动静大。他们也清楚街上哪家餐馆比较符合江南人的口味。

        “这里的天气,很有意思,飘过一片云,就开始下雨,不闪电,也不打雷,没有这些准备的。”盛志勇说。

        冒着小雨,我们来到卡塘村黄河组刘桥良家。妻子有智力障碍,两个孩子一个10岁,一个9岁,刘桥良分别给他们取名刘兵兵、刘将,“有兵有将的意思”。上学期间,兄弟俩都在白沙小学寄宿,周五下午接回家,周日下午送回。

        妻子时不时还要离家出走,刘桥良只能随身陪着。一家四口人的开销,都落在他一个人的身上,日子怎么也过不好。家里的床、衣柜、桌子、米缸,这“四件套”都是定点帮扶普安县的公安部配备的。

        “白叶一号”来到家附近,刘桥良进入茶园务工,月收入2100元,按时打到银行卡上。他专门办理了手机短信提醒业务,月底等着短信提示工资到账。

        他几乎每天都要到茶园转一转,带着手机,选几株茶苗拍特写,通过微信传给村里、乡上、县里的人。

        任祥是县茶办派驻白沙乡的技术员,每天都能收到刘桥良传来的茶苗照片,他说这个“情报员”很称职。

        五十岁刚出头的刘桥良希望两个孩子有出息。刘兵兵四年级期末考试,语文77.5分,数学61分,英语83分,他不太满意,特别是数学,怎么只考了个及格分?

        不过,这孩子写字还算认真。刘桥良找来大儿子的作文本,字写得清楚、整洁,还有一点美感。

        这篇作文是要写“我敬佩的一个人”,里边有这样的句子:“白衣天使很伟大,是英雄,是白衣天使在前线守护着我们,让我们健健康康地成长。”

        这个“点上”的茶苗,也在健康成长。雨中望去,一簇簇小茶苗,正在痛饮雨露,清新可人。

        “白叶一号”在这里受到特别的礼遇。

        陪伴这些茶苗的,是茶马古道,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马蹄印里有积水,用手拂去,凹部光滑,有质感。如果说这片大地是一张脸庞,这些马蹄印就是小酒窝,有着天然的美。

        旁边立着的一个告示牌上说,对口帮扶普安县的宁波市镇海区,在卡塘村这个“点上”投入东西部协作对口帮扶资金125万元,用于这500亩“白叶一号”茶园的管护,预计后期产生效益之时将覆盖贫困户171户557人。

        公安部捐赠5台多旋翼无人机,用于对“白叶一号”茶园开展绿色防控,并计划再投入一笔帮扶资金,支持当地贫困户投身茶产业。

        “茶苗好,政策好,人好。”刘桥良一边抹着手臂上的雨水,一边说着“感谢”,眼神里满是诚意。

        盛敏凡说,当地老百姓总是握着他们的手,摇啊摇,“满口感谢”,让他们觉得一切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前一天晚上,爱人来电话,告诉他家里老人情况不太好。他的父亲82岁,母亲80岁,都患上了尿毒症。每周一三五,两位老人都要到安吉县医院透析。下午五点半从黄杜村出发,六点半开始,十点半结束,到家就是十一点了,风雨无阻,“跟上班一样的”。他在外,这些事都是爱人扛着。

        “承诺了的事,就要做好。”盛敏凡面向茶苗,有些羞涩,又很坚定。

        从他的家乡浙江安吉远道而来的“白叶一号”,在贵州普安的雨中,踩着欢快的节拍,暗暗生长。

        茶园中间有块牌子,绿色的底,白色的字——“小康,伴苗而生”。

        (本报记者 王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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