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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0年07月03日 星期五

    唐宋的味道

    作者:陈世旭 《光明日报》( 2020年07月03日 15版)

        光明图片/视觉中国

        六月,荔枝挂果的季节。广州市黄埔区举办荔枝文化节,有幸躬逢其盛。

        地处亚热带的广州,位于珠江出口,河网交织纵横,土地肥沃,全年气温较高,雨水充沛,林木茂盛,四季常青,各种水果终年不绝,“岭南佳果”品种多达五百多个。其中的荔枝“壳如红缯,膜如紫绡,瓤肉莹白如冰雪,浆液甘酸如醴酪”(唐·白居易《荔枝图序》),与香蕉、菠萝、龙眼同称“南国四大果品”。“远在汉代,禺东萝岗、黄陂出产的荔枝和龙眼,便作为贡品,长途跋涉,运往长安。”(参见《番禺县志》)唐代中叶,广州荔枝已远销海内外。

        自古以来,荔枝就是贵族平民皆喜爱的美食,更是文人墨客乐于吟咏的题材。

        荔枝最早出现于文人笔下,见诸汉代司马相如的《上林赋》,时称荔枝为“离支”。至唐代,白居易在《荔枝图序》中说到的“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是荔枝又名“离支”(“支”作“枝”)的根据。

        红颗珍珠诚可爱,

        白须太守亦何痴。

        十年结子知谁在,

        自向庭中种荔枝。

        (唐·白居易《种荔枝》)

        白诗人对荔枝的喜爱溢于言表。

        热情的主人带着我们遍踏绿水青山。

        天高野阔,阳光灼热而透明。起起伏伏的山坡上,几近墨绿的荔枝林像海浪一样汹涌。沿着登山石径拾级而上,沿途古荔堆绣,“玉露滋篁千竿滴翠,金阳沐荔万树摇红”。荔林深处,山涧清澈,花溪、凉亭、石凳、古村,时隐时现,很难想象,这样一派岭南田园风光,就在一个国际化的现代都市中。

        微醺般的陶然中,恍若有人解读张九龄的《荔枝赋》:“……四时果品中最珍贵的荔枝,它绝不是某一个地域的荣耀。以它的高贵,可以敬献宗庙。可惜难以逾越十里长亭,九重宫门。五岭山高入白云,千里江岸生清枫,这么美好的生物处于偏僻之地。柿子可得到梁侯称赞,梨子有幸被张公赏识,只因机遇的不同,荔枝的命运令人嗟叹。其中的奥秘有谁能说清楚?”

        有唐一代名相在岭南任上的公务之暇,以生花妙笔对荔枝作了最为全面的礼赞。作为朝廷命官,他借荔枝呼吁发现人才为世所用;作为岭南之子,他对家乡的物产饱含挚爱。因了如此的大力推介,荔枝名扬天下,赢得代代青睐无数。

        长安回望绣成堆,

        山顶千门次第开。

        一骑红尘妃子笑,

        无人知是荔枝来。

        (唐·杜牧《过华清宫绝句》)

        杨贵妃喜食荔枝,每年从岭南飞骑传送,凡数千里,马死无数,唯求荔枝之味不变。荔枝博得朝廷贵妃的欢心,也成就了天才诗人的千古名句。

        将近三百年后,荔枝则抚慰了一个落魄天才的心灵。

        宋哲宗绍圣元年,苏东坡再次获罪,被贬谪岭南,“不得签书公事”,于是流连风景,体察风物,与荔枝结下不解之缘。

        第一次吃荔枝,苏东坡就给予了极大的赞美:“垂黄缀紫烟雨里,特与荔枝为先驱。海山仙人绛罗襦,红纱中单白玉肤。不须更待妃子笑,风骨自是倾城姝。”(《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之后,又有:“荔子几时熟,花头今已繁。”(《新年五首》)“留师笋蕨不足道,怅望荔枝何时丹。”(《赠昙秀》)“愿同荔枝社,长作鸡黍局。”(《和陶归园田居六首》其五)他还特地在《和陶归园田居六首》引言中写道:“有父老年八十五,指(荔枝)以告余曰:‘及是可食,公能携酒来游乎?’意欣然许之。”

        又有《食荔枝二首》其二:

        罗浮山下四时春,

        卢橘杨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颗,

        不辞长作岭南人。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句出即不胫而走,脍炙人口,而今几乎成为岭南和荔枝的名片。历代咏荔之作甚多,然而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首推这首诗。

        荔枝性热,多食易上火,要是一天连吃三百颗荔枝,后果很难想象。“日啖荔枝三百颗”有可能源于当地客家山歌唱到的“一颗荔枝三把火”,本意是提醒众人每次吃荔枝要适量,上了年纪的外地人苏东坡没准是把“三把火”听成“三百颗”了。当然,以苏东坡的智慧和见多识广,他更有可能是有意为之:既有李白的“会须一饮三百杯”,为什么不可以有“日啖荔枝三百颗”?豁达的苏东坡在赞美岭南风物的同时,把满腹苦水唱成了欢歌。

        岭南传统荔枝良种有不少来自黄埔区的各个村落。岭南民间称“萝岗桂味”“笔村糯米糍”“增城挂绿”为“荔枝三杰”。被专家誉为“荔枝皇后”的“水西碧玉”,年产仅百斤,却“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很多人前来只为了一睹它的风采;果肩上有墨绿色斑块、果皮淡红带绿、名“鸭头绿”的桂味荔枝,果肉新鲜时呈半透明凝脂状,气香,味甘,性温,入心、脾、肝经,开胃益脾,促进食欲,还是顽固性呃逆及五更泻者的食疗佳品。

        荔枝是长寿果树,荔枝亦以老树品质最佳。黄埔有全省最大的古荔枝群落,有全市最老的古荔枝树。

        整个萝岗地区百年以上树龄的古荔多达几万株。因为空气的清新和原生态的自然环境,一些经历了三四百年风雨的古荔至今仍年年硕果累累。著名的“羊城八景”之一的萝岗香雪公园中的玉岩书院旁,树龄逾千年的荔树,是广州目前有记载树龄的古树中最古老者。民间传说,其在明代已高达数丈,需两人合抱。杨宝霖《广州地区下雪考略》载,明嘉靖十六年(1537年)冬,番禺、南海大雪,“树皆枯挺”,这株古荔也严重冻伤,至第二年,枝丫渐腐,然而在第三年春天,树茎底部不同方向长出了三枝嫩芽。而今虽然只剩下半边树干,多数年份仍硕果累累。广州建城两千多年,这棵逾千年的荔枝树见证了半部广州建城史。

        贤江村,古荔枝林连绵20多公顷,成年荔枝树超过两万株,老树占70%,绝大部分树龄在百年以上,近千棵树龄达300至500年,树龄最高的达637年。

        建村于明朝的水西村,荔枝树是村子的标志。占地15000亩的12000株荔枝树,树龄全部在数百年以上,最老的树龄达七八百年。最为奇特的一株树龄400年以上的荔枝树,年产量在千斤以上,而且一半是桂味,一半是糯米糍。

        这些古树和村民相依相伴,历经了十几代人。数百年风风雨雨,荔枝不改其味,福荫后人,让人心生敬畏。

        每年六月,岭南各地都会举办盛大的荔枝节。当地村民更有吟唱荔枝的风习,民间自发成立的诗社出版了诗集,曲艺社组织吹拉弹唱,半天表演,半天采荔,不亦快哉。

        荔枝是水果,也是诗歌;是生活的依靠,也是快乐的来源。

        遥望珠江“两岸荔枝红,万家烟雨中”(宋·李师中《菩萨蛮·子规啼破城楼月》),徜徉于荔枝的长廊,一种唐宋的味道沁入心脾。那不只是一种口腹的享受,更是一种醇厚浓郁的文化的味道。唐宋留下的荔枝诗文传统,及其对美好事物的体察、品味和欣赏,由此表现出的对生命和生活的热爱,流传至今。人们在品尝荔枝的同时,感受历史的悠远,文明的优雅,得到一种更大的精神收获。这,或许是荔枝文化节最大的意义吧。

        (作者:陈世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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