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者说】
中国书画的海外传播,以及中国书画收藏是近年来比较热门的话题。著名的艺术史家高居翰、苏立文,都曾从海外庋藏的中国书画中,发现过一些被国内艺术史著作忽视的重要艺术家,进而更新了艺术史的认知。近日出版的《迈克·盖勒斯中国画收藏:一个西方学者的中华文化之旅》,也为我们打开了一扇观察中国书画海外传播与接受的窗口。
观察中国书画海外传播的窗口
改革开放以来,随着对外交流的日益频繁,我们对海外博物馆、美术馆等公藏单位的中国书画已经比较了解,但是对海外的私家收藏却缺少应有的认知。前几年,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先后推出过《王季迁藏画集》和《王南屏藏中国古代书画》,但是二王都是华人。在中国书画海外传播的过程中,外国人的中国书画收藏,是中国传统文化在海外结出的硕果之一。
《迈克·盖勒斯中国画收藏:一个西方学者的中华文化之旅》,恰恰是一扇观察中国书画海外传播与接受的窗口。这部书浓缩了盖勒斯毕生所藏精华,包含了明清时期和近现代很多重要的中国画家的杰作。
盖勒斯说,在他的中国书画鉴藏之路上,有三位良师,第一位是曹仲英、第二位是王季迁,第三位是马欣乐。马欣乐不只是盖勒斯收藏的良师益友,还编选了这部藏画集,将藏品内容翻译成中文,并促成它在中国出版。
盖勒斯宏富的中国画收藏,我们无法远涉重洋一一观赏。但藏品集是无墙的博物馆,马欣乐精心编选的这部藏品集,让我们即便在疫情期间,也可以宅在家中,仔细欣赏每一幅精品力作,领略中国传统绘画的无限风光。前贤心血的结晶,因为这部藏品集,得以公诸天下,传之后世。
可圈可点的中国画精品藏集
马欣乐编选的盖勒斯藏品集,颇多可圈可点之处。
其一,这部藏品集全面展示了盖勒斯毕生收集的中国画精品。对一个收藏家而言,他的藏品集几乎等同于他的个人生命史。从藏品,我们可以了解盖勒斯的鉴藏趣味,以及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接受程度。将密藏梓行,是一种化私为公的行为。不止让更多的普通人有机会欣赏到难得一见的艺术珍品,也让众多的研究者从中受益。
其二,藏品集的文字说明,为我们呈现出了盖勒斯收藏活动的全过程。盖勒斯怎样选择一件藏品,在选购藏品的过程中,他有过怎样的心路历程,以及购买藏品的详细经过,与朋友观赏并讨论藏品的故事,都被忠实地记录下来。为以后的鉴藏史研究留下了弥足珍贵的材料。比如买入陆冶的《冬景》前后,他和王季迁的交流讨论,以及他买入的方式,他与王季迁一起所做的细致入微的研究,都有翔实的纪录。
其三,对艺术作品的不同鉴定意见,也都毫无保留地写入说明文字。比如盖勒斯在佳士得拍下了署名沈周的《冬日雪景》,关于这幅画,王季迁和徐邦达的看法有分歧。王季迁认为:“画中房舍、树木笔触厚重,山林和大地之间用生动而不重复的点勾勒出轮廓,所以是沈周中年时期的成熟作品。而其早期作品中笔法较为清新,后期作品更为厚重夸张。”王季迁判断这幅画为沈周真迹的主要依据,是画幅上沈的题字。因为“虽然后世沈周有很多优秀的临摹者,但是无一能够掌握他书法的精髓。和沈周其他仅有署名或题跋的作品相比,这幅画中的题识非常长,可以让人好好研究下沈周的书法”。徐邦达则认为“问题在于沈周有许多学生师从于他,这就让沈周的许多作品大打折扣”。不同意见,不会因为有意的遮蔽而消失,而把相反的观点放在一起,则有利于读者和后来的研究者对这一公案做出更加客观的判断,进而提升认知,推动学术进步。这一点,充分体现了编者马欣乐和藏家盖勒斯开阔的胸襟。
其四,藏品集展示出的有些藏品,足以刷新我们的艺术史认知。比如刘彦冲,这是一位因为作品传世稀少,而被艺术史长期忽略的中国画家。盖勒斯收藏有一套刘彦冲的册页,共八开。熟悉中国艺术史的人都知道高居翰的名著《气势撼人》就是通过对一个长期不被主流艺术史关注的画家——张宏的再发现,进而更新了人们对中国艺术史的认知。王季迁认为:“刘彦冲是个鲜为人知的艺术天才,不幸的是英年早逝。……上海很多画家都知道并欣赏刘彦冲的作品。他的现存作品数量不多,水平颇高。其笔法表达自如,富有感情,达到一定水平。”此外,还有宁斧成,很多人都知道他是以隶书名世的书法家,很少有人知道他也是丹青妙手。盖勒斯就藏有一幅宁氏山水,题为“秋林暮鸦”,用笔逸宕疏简,一股荒寒之气溢出纸面,谁说“欲寄荒寒无善画”,这一张,不就是吗?
其五,读者可以通过这部藏品集,管窥蠡测海外的中国艺术品收藏。盖勒斯的藏品,除了一部分来源于拍卖行,更多的是来自其他收藏家,比如王季迁、曹仲英等。透过这部书,我们可以了解到欧美收藏家如何交流藏品,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正是通过这些频繁的交流,得到有效的传播和接受。
理解中国文化的良师益友
孔夫子说:“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文化也是靠人传播的。从这部藏品集,我们也可以看到马欣乐对盖勒斯的影响。盖勒斯说:马欣乐是“我收藏的最后掌门人”,他“继承了伟大的中国绘画传统,从他那里我更加广泛地学习和研究了中国传统绘画。”
对盖勒斯而言,马欣乐是一个不可替代的“掌眼人”,他是鉴藏中国书画的顾问。盖勒斯说:“我们曾经一起度过了许许多多的日日夜夜,观看和讨论绘画作品,一起游览中国,参加中国和美国各地的拍卖会,还有其他场合去发现那些尚未广泛流传的名家大作。除了王季迁先生外,我认识很多鉴赏家,而欣乐是我认识的最有鉴赏眼力的人。”比如盖勒斯收藏的徐悲鸿1943年绘制的一幅《骏马图》,原是吴作人旧藏,马欣乐不仅对徐悲鸿不同时期的绘画和书法风格有足够的了解,而且他还熟悉画家的家属,他曾经带上这件作品向徐悲鸿的遗孀廖静文女士求证。这些努力不仅凸显了这幅画的价值,也为后来的艺术史研究者提供了可信的标准件。
马欣乐还是盖勒斯理解中国文化的良师益友。比如,有一次盖勒斯买到了王季迁旧藏的一张石涛画的《蔬果图》,画的是枇杷和莲藕,石涛还题了一首诗:“滴滴酸同味,黄黄胜过金。有仙难作酒,无藕不空心。设芰情非少,投瓜意可深。如何清更极,未许一尘侵。”文化交流最大的隔阂就是语言,为了让盖勒斯更准确地理解这首诗,以便更深入地欣赏这幅画,马欣乐将这首诗翻译成了英文。在藏品集中就收录了马欣乐的一段话:“你对我翻译的这首诗的理解非常到位!石涛作此画时,明朝已经亡了许多年。他郁郁不得志,在许多画作中都有表达。这是石涛典型的作品,但是也不尽相同:优雅、清晰、隐喻晦涩。”
现当代绘画在盖勒斯的藏品中所占比重较大,这一点与马欣乐不无关系。据盖勒斯说:“王季迁先生教给我更多的古典绘画知识,跟随马欣乐我学到了更多的当代绘画。欣乐本身是个画家,崇尚笔墨,眼光独到。我们常常展开一幅作品,对比画册中的其他作品,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研究任伯年、傅抱石或李可染的绘画特点。他青年时期和李可染相识,并受教于黄胄和其他几位中国名家,长期的绘画实践和他对鉴赏的天生悟性,使他对笔墨和书法独具慧眼,让人望尘莫及。”比如盖勒斯所藏的黄宾虹86岁所作的《梅竹图》,题为“灵峰纪游”,马欣乐就有非常精到的点评:“黄宾虹在80岁中期画了一系列梅竹画。所有已知作品都来自这个时期。他把竹子和梅花分开画,但是只有在这一时期,他才在不同版本中用相同的构图技巧把这两个元素综合起来。”他对现当代中国画家的研究深度也可见一斑。
最近,网络上有一个消息,一百多年前,促进哥伦比亚大学建立汉学系科的丁龙找到了,这无疑是中外文化交流史上一件大事。如果说中国文化的海外传播是一条浩荡的江河,这条大河一定是由许多支流汇聚而成的。从一百多年前的丁龙,到今天依然致力于传播中国艺术的马欣乐,都应该被历史铭记。通过他们不懈的努力,我们看到了中国文化在海外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并结出累累硕果。
盖勒斯与曹忠英、王季迁、马欣乐三位老师的交谊,都被这部藏品集忠实地记录下来,这些风月故实,艺林掌故,必然会成为艺术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作者:黄亚琪,系三峡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