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到日本俳人山头火的俳句:
活着还是开心的,
我舀起一瓢水。
读了心头一颤,最普通的语句,最平常的动作。
它感动我,却未必让年轻人所理解。他们过惯了天天拧水龙头的城市生活,也许不曾将木做的、竹做的或是风干的葫芦做的瓢子拿在手。
以瓢舀水,指向一种遥远的乡村生活。
距今半个世纪的1969年,我在村里当知青。春耕大忙开始,蒙生产队长看重,我被委为全村独一无二的“辘格员”,活计是这样:在已耙平的水田里,推一台竹子制的器具(以纵横编织的竹子固定行距和间距)在泥土上压印,确定秧苗栽插位置。器具在泥水中滚过,重量会变为一百斤左右。为了不耽误社员们插秧,每天天蒙蒙亮我第一个出工,泥水四溅,很快就变成只剩两只眼睛没被糊上的泥人。忙了半个上午,跑回村里,在井台打一桶清涟涟的水,身边无瓢,只得洗净泥手,以手掬水,送进渴得冒烟的口中,咕噜之声不绝,直到打嗝。然后把浑身泥泞洗净,回家去,躺在酸枝榻上读普希金。
春耕过后,我随村里的年轻人进深山割柴草,这活计比“辘格”艰辛数倍。打了柴,在崎岖的山路上往回走。半路上,放下担子,解下吊在扁担一端的漱口盅,这就是“饭盒”,里面盛的米饭、番薯和咸菜,是凌晨出门时煮的,早就冰冷。但腹内是火热的,几乎不必咀嚼就滚进食道。然后,从樵径走下,用盅子舀上清凉的溪水,一边喝,一边让山风吹干汗水湿透的披肩布。
检索记忆,“舀起一瓢水”所牵系的记忆,是多难的青春,是灵魂与现实的拉锯战,苦涩有余,却也混杂着甘甜。
又想起乡村岁月,夏日炎炎,蝉声如沸。皮肤黧黑的耕田佬,禾堂旁边搁下犁耙,门槛前摘掉笠帽,不论是进自己的家还是别人的家,第一桩事总是拿起水瓢,从水缸舀清水,仰头大喝。水进入口腔的那一瞬,焦渴之火熄灭,满口的清甜,满心的舒泰,以手揩去嘴边的水珠,微笑是少不了的,一句感叹——“活着还是开心的”,也是自然不过的。
不能不佩服那位卓越俳人的敏锐感悟,我想,这定是他切身的感受,旁观是不可能这般入微的。
继而回忆,是什么时候开始和“舀起一瓢水”绝缘的?不要说饮,连“舀”也是遥远的事了。在城市,洗车也好,浇花也好,用的是管子。至于饮水,豪迈的“牛饮”属于血气方刚的年岁。
巧不巧,“瓢”和“水”两个意象纠缠于心的当口,路过河涌的埠头,见到一个穿西装裙的女子,看模样是从写字楼下了班,来活动筋骨的。她用绳子拴着铁桶,探身过白色花岗石栏杆打水。再提起铁桶,吃力而愉快地走上石级。小路的另一边有围墙,围墙内有一块她和家人开辟的小小菜园。桶里,一个别致的木瓢浮在水上,身旁艳丽的洋紫荆倒映在水中,于瓢旁微漾,一路有水花溅出。我呆呆地看着她袅娜的身影,充满了感慰,对俳人山头火,对有菜地、有水桶和瓢子的田园。
(作者:刘荒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