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对门一楼的小院里,种着两株杏树,今年开花比往年早一个多星期,根本不管疫情肆虐全球,烂烂漫漫,满枝满桠,开得没心没肺。这家主人,每年春节前都会挈妇将雏全家回老家过年,破五后回来。今年破五了,元宵节过了,春分都过了,清明也过了,他们还没能赶回家,不知是在哪里受阻或因疫情被隔离。屋子里始终是暗的,晚上没见到灯亮,月色中显得有些凄清。小院里,任凭杏花开了,落了,一地缤纷如雪,又被风吹走,吹得干干净净。小院一直寂寞着,等候主人的归来。
在这样的非常时期,没有什么比平安归来更令人期待。毕竟是家,平安归家,是世上所有人心底最大的期盼。
闭门宅家,一天天地看着对门的杏花从盛开到凋零,到绿叶满枝,心里期待着这家人一切安好。其实,也是对所有人的期待。我的孩子在遥远的国外,很多朋友在外地,甚至有人就在最让人牵心揪肺的武汉、襄阳、宜昌等地,可谓疫情的前线。怎么能不充满期待呢?
无事可做,翻书乱读,消磨时日,忽然发现我国古诗词中,写到平安的诗句非常多。这或许是因为心有所想才会句有所读吧。不过,确实俯拾皆是,可见平安是从古至今人们心心相通的期待与祈愿。如果做大数据的统计,猜想“平安”会是在诗词中出现非常多的词,可以和“山河”“明月”“风雨”“鱼雁”“香草”“美人”这些表达中国独有意象的词汇相匹敌。
“种竹今逾万个,风枝静,日报平安。”这是宋代一个叫葛立方的词人写的一阙并不知名的小令,但竹报平安是我国尽人皆知的象征。这句词,写的是平常日子里的景象,其中一个“静”字,道出这样平和居家日子的闲适。如果在平常的日子里读,我会随手就翻过去,不会仔细看,觉得写得太水,大白话,没什么味道。如今读来,却让我向往,更让我感叹。日日足不出户宅在家中,没有任何人往来,屋里屋外,同样也是一个“静”字了得,心里却风雨交加,电视屏幕中世界各地的确诊人数惊心动魄地频频增加,会让这个“静”字倾翻,对平安的期盼涌上心头。
“身投河朔饮君酒,家在茂陵平安否。”这是唐代王维的望乡之诗,远在他乡,喝着别人的酒,惦记着家人的平安,酒中该是何等的滋味。
“自别箫郎锦帐寒,凤楼日日望平安。”这是宋代陈允平的怀远之诗,写闺中情思。“从今日望平安书,我欲灯前手亲拆。”这是放翁的诗,一样的怀人念远,对朋友的牵挂,对平安书信的渴望。他们都强调了对平安日日的渴望与期盼。如果仅仅是和平时期日日时光的阻隔,便只是日常的情谊缠绵,甚至是儿女情长;如果是灾难的阻隔,那么平安的分量便会沉重无比。“尺书里,但平安二字,多少深长。”同样是平安书信,同样是宋代的词人,刘克庄的这句词,多少道出了这样的分量。
我所能读到的关于平安的古典诗词中,最让我感动并难忘的,是岑参的“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这是小时候就读过的诗句,那种在战争或离乱之中偶遇故人,无纸无笔,急迫匆忙之中让人传个话给家人报个平安的情景,什么时候想起,都让人心动。比起同属于唐代诗人的张籍的诗句“巡边使客行应早,欲问平安无使来”,要好;比起元代顾德润的“归去难,修一缄回两字报平安”,要好不知多少。
张顾岑三位,同样是归去难,一个只是守株待兔般空等使者的到来,好传递平安家书;一个是已经写好哪怕只有两个字的平安书信;一个是偶然与归家的故人相逢,请求转达平安的口信。一个是让平安如同栖息枝头的鸟;一个则是让鸟迫不及待地放飞家中;一个是根本没有鸟,只是心意凭空传递,如同风看不见,却让风吹拂在你的脸庞和心间。平安,让相隔的关山万重显得多么沉重。岑参的好,是因为哪怕只得到平安的口信,也可以抚慰我们的内心,它会比接到真正的平安书信更让我们感动,并充满想象。平安,在虚实之间,在距离之间,变得那样绵长,是我们心底的一种期盼和祈愿。
同在望乡或怀远之中渴望平安消息一样,有关得到平安消息和终于平安归家的诗词,也有很多。“平安消息好,看到岭头梅”,这是文天祥的诗句;“旧赏园林,喜无风雨,春鸟报平安”,这是周邦彦的词;“难忘使君后日,便一花一草报平安”,这是辛弃疾的词。无论是得到平安消息,还是平安归来,他们都是将平安与“梅”“春鸟”“一花一草”那些美好的意象联系在一起。在这个动荡的世界上,平安,是最美好的一种意象,一种无价的向往。因为平安是和无价的生命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任何财富与权势,都无法与之相比。“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也抵不上“一花一草报平安”。
关于平安的近代诗词中,我最喜爱的是鲁迅先生和陈寅恪先生的两首绝句。
“我亦无诗送归棹,但从心底祝平安。”这是鲁迅先生1932年送给归国的日本友人的诗句。这一年,日本侵略者将战火烧到上海,战争烽火中,人身的安危同那随海浪颠簸动荡的归棹一样,令人担忧,这使得心中的祈愿是那样的一言难尽,意味深长。
“多少柔条摇落后,平安报与故人知。”这是陈寅恪1957年写给妻子的诗句。这一年,陈寅恪在广州中山大学教书,校园里,印度象鼻竹结实大如梨,妻子为竹作画,此为陈题画诗中的一联。这一年,刚经历反右斗争,其平安一联是写给妻子也是告与朋友的。其中“柔条”和粗壮的象鼻竹毫不相称的对比,会让我们看到劫后余生的平安,是多么的难能可贵,而让人们格外喟叹与珍重。陈寅恪为妻子写了两首题画诗,另一首尾联写道:“留得春风应有意,莫教绿鬓负年时。”说的正是这珍重之意。可以说,珍重,是平安之后的延长线。平安,便有了失而复得之意,也有了得而再失的警醒。
人生沉浮,世事跌宕,无论在什么样的时代背景与生活境遇下,无论在什么样的动荡与变化中,哪怕我们早已经从农耕时代飞跃进电子时代,从古到今,平安都是为世界所共情共生的一种期盼与祈愿,万古不变。特别是在如今疫情全球蔓延之际,这种对平安的期盼与祈愿,更是让人把心紧紧攥在胸口。无论富贵贫贱,无论哪个种族、国家,无论是梵蒂冈的教皇还是不列颠的女王,无论是奔波在前线的战士还是居家的普通百姓,没有什么是比平安更重要的。“但从心底祝平安”,是我们的期盼;“平安报与故人知”,是我们的祈愿。
我一直隐隐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下来了——前两天的晚上,家对门一楼的房间里亮起了灯,橘黄色的灯光,明亮地洒满他们家的阳台。主人终于平安地回家了。尽管错过了今年小院里杏花如雪盛开,那两株杏树,已经绿荫如盖,也算是替他们守在家中,“一花一草报平安”了。
(作者:肖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