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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0年04月17日 星期五

    盐田桃花相映红

    作者:简 默 《光明日报》( 2020年04月17日 15版)

        光明图片/视觉中国

        出巴塘,过金沙江大桥,终于驶入西藏境内,打转方向盘,向右一拐,朝着芒康方向。

        左边是悬崖峭壁,怪石嶙峋,灌木稀疏,偶尔有黄色、紫色、红色的花影,极细极小,附着在巨大的山石上,迎着飞驰的车子,一掠闪过。右边是金沙江,水呈铁锈红,裹挟着泥沙,黏稠沉重,像一大锅粥,仿佛凝固了。只有江水知道,在水下,金沙江聚拢起多么强大的力量,勇往直前地向东奔流。它有充沛的肺活量,憋不住时就会喊出声,隔着车窗,水声汩汩滔滔地涌了进来。

        山随水走,水围山转,坚硬的山与柔软的水配合得如此默契,一路送我们向前。牛埋头静静地咀嚼着时光,走着走着就上了公路,开始是三两头,紧接着成群结队,哞哞地叫唤,此起彼伏,连成一片,堵住了路。有司机性子急,频繁地摁着喇叭,响亮的喇叭声破空穿云,飘荡在山与水之上,然而那些牛头都不抬,有的缓缓挪动,几乎看不出在动,有的在原地完全不动,夸张地反刍着青草,嘴角漾着青沫儿。司机无可奈何。一切都那么漫不经心,时光悠闲如头顶的云朵。

        车子穿行在横断山脉隐秘的深谷中,澜沧江至此拐了一个S形弯,西藏芒康县下辖的盐井乡就藏在这个弯的东西两岸。就像投入了大量明矾,澜沧江一片湛蓝,露出它一年之中最美的容颜。据说随着四季更替,澜沧江分别有蓝、绿、红、黄、灰、黑六张容颜,仿佛一个女子从年少走向迟暮,从妖娆转而颓败。

        此时正是四月,我们自内地驱车来时,许多桃花已凋零,然而在苦寒的青藏高原,山谷中的桃花盛开如云霞。这是些野桃树,一树树花枝横斜,挽起手来成片成片的,我在林芝也看见过这种壮丽景象。清晨,桃花粉面红腮,嫩黄的花蕊间噙着露珠,迎来第一缕阳光;傍晚,夕阳撒下慈悲的光芒,照在卡瓦格博雪山上,雪山放大了这慈悲,光芒四下迸射,每一朵桃花都镶上了金边。仓央嘉措说:“美人不是母胎生,应是桃花树长成。”他的出生地勒布沟一定也亭亭玉立着这样的桃花。世间万物,但凡沾上了“桃花”二字,大都是美好而热烈的,譬如桃花雪、桃花汛、桃花源……

        还有,眼前的桃花盐。

        桃花盐的名字缘于它淡淡的桃红色,这与澜沧江西岸的土质有关,更因采盐高峰期正是每年桃花盛开的时节。春风吹过,瓣瓣桃花荡着风的秋千,纷纷扬扬的,像下了桃花雨,猛烈而密集。它们挤满了天空,久久不肯落下,仿佛给山脉和河流撑开了红伞盖。而后,桃花瓣仿佛受了盐的吸引,敛了翅膀,落入两岸的盐田中。空气里弥漫着桃花的芬芳。

        制造盐和使用火一样,都是文明和蒙昧的分水岭,是人类的伟大创造。小时候我看见的都是粗盐,来自海或是湖。它被装入麻袋中,运到代销店。代销店的女营业员总要在台秤的盘中垫上一张纸,攥着半圆形的铲子,从麻袋中铲上一铲盐,一只手将盐缓缓倒在纸上,另一只手轻轻拨动秤锤,然后麻利地包装,扯过纸绳十字花状地系了,打一个结,套到你手里。现在的盐越来越精细,品种越来越繁多,那种长着一副粗粝面孔的食用盐,轻易寻不到。

        在澜沧江岸的斜坡上,依傍着悬崖峭壁,一根根粗大的原木支撑起一块块规整的平台,像一座座吊脚楼,表面铺上木板,夯实抹平黏土,就成了盐田,一块块由低向高错落有致。我站在盐田中,被盐包围着,我从未见过这么多的盐。此刻,左侧是席卷着漩涡的江水,咆哮的水声像驰骋过一万匹白马,江对岸的风长驱而来,空气中氤氲着咸味,伸出舌尖就能够咂摸得出,我身体的某些地方似乎隐隐作痛。这是一种“杀”的感觉。

        一块块盐田阡陌纵横,状态不一,有的聚拢着晒得差不多的盐,呈一道道弧线,像一朵朵花瓣,继续在烈日和江风下晾晒;有的刚灌注满盐卤水,泛着青色或淡红色的波光。常年自江边地底咕嘟咕嘟冒出的盐卤水,被电动抽水机抽到盐田里,起初是浑浊的,破碎的,渐渐地,清澈了,平静了,像一块硕大的镜子,倒映着蓝天白云雪山桃花夕阳星辰……

        沿着逼仄的小径和简易的栈道,上到盐田已属不易,站在盐田中还要承受着四面吹来的山风。这是春天的风,被群山和澜沧江一天天地熏陶和磨砺,早已失去了温柔,愈发狂野,我被吹得几乎站不住脚。而那些晒盐的女人,身穿藏装,头戴彩色发箍,黑里透红的脸上,洋溢着质朴灿烂的笑容,美丽而恬静。

        这里男女之间分工明确,女人负责制盐,男人负责卖盐。女人从十五六岁开始就肩背长圆形木桶或竹桶,耳畔听着江水的轰鸣,走在江边的羊肠小道上,自井穴里汲了盐卤水,背着踏上陡峭的木梯,一级一级地向上攀登,倒入盐田中,交给烈日和劲风,顾不上喘息,又去背下一趟。这是她们的祖先开辟的路线,她们祖母的祖母,便是如此,一步都不会错。脚印摞着脚印,灌满了艰辛与苦涩。她们的人生以“盐”为关键词,被一系列有声有色的动词贯串着,一直到四五十岁。除了下雨天无法正常晒盐,她们一趟趟地奔波在背盐卤水的路上,一年四季都赤着脚在盐田里劳作,双脚被盐卤水“杀”得生了水泡。她们的腰间缠绕着棉布枕袋,但还是被迸溅的盐卤水一次一次地浸湿,被桶磨烂了皮肉,腰间留下了一圈黑青色的伤疤。在栈道两旁,我看见她们穿坏的胶鞋堆成了小山,仿佛在无声地讲述着什么。

        庆幸的是,现在只要轻轻合上电闸,开动抽水机,白花花的盐卤水就被直接抽到了盐田里,女人们从背盐卤水这一繁重的劳作中解脱了出来。但其他劳作仍然要靠人工,也是为了尽可能保持手工晒盐这一原始生产方式。譬如,她们还用木刮刀刮盐。瓣瓣桃花追随着春风飘然飞临,盐与桃花像发酵了一样,水乳交融到一起。她们弯腰熟练地刮起头道薄薄的盐,接着是二道盐、三道盐,双眼被盐强烈的反光刺得生疼。至于躬腰走在盐田下面,那些长期晒盐结晶成的“钟乳盐”一柱一柱的,看上去的确挺美,但盐水滴到脖子上顺流而入脊背,经过烈日暴晒,火辣辣地疼。

        在盐井的群山间,马帮的马铃声早已消逝在记忆深处,摩托车的轰鸣声也越来越少,男人们一般不再奔波于卖盐,而是选择外出打工,但这种手工晒盐的原始生产方式因为女人们的执着与辛劳,仍在寂寞地继续。她们面朝江水,滋味生活。盐井的人们,还有藏区其他地方的一些人,他们只认盐井的盐,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炒菜只有放盐井的盐才有味,腌制琵琶肉只有用盐井的盐才鲜美,甚至觉得喂牲口也要用盐井的盐才能催膘、多下崽。

        盐井的女人们劳作累了,就对着一池盐田照一照,或者踏着祖先的脚印,来到澜沧江边,在她们眼里,澜沧江水才是最大最美的镜子。

        春风吹得更猛烈了,桃花张开纤细的翅翼,覆盖了整个天空,西边的火烧云灼红了回家的路……

        (作者:简 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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