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州惠州儋州,苏轼的人生坐标。苏轼在儋州时,终老在此的想法常常涌上心头,“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招我魂”(《澄迈驿通潮阁二首》),没想到,公元1100年4月,朝廷大赦,苏轼又得以复任朝奉郎,北归,归北,苏轼一路行来,这就到了广州。
苏轼虽年迈体弱,游心却一直未减。逛过了广州最古老的越王井,古井不波,南越王赵佗早已远逝,他留下的广州城却是越来越繁荣了。苏轼又在东晋南海郡太守鲍靓所建的三元宫里烧了炷长香,并不是为自己求什么,而是祈望天地通达。这一日,他还到了市中心的净慧寺,这寺极有名,南朝刘宋年间始建,南汉王刘鋹赐名“长寿寺”,高僧达摩也曾在此留宿,宋太宗则赐名“净慧寺”。高高的八角形花塔独映蓝天,寺中花木扶疏,尤其是那六棵榕树,根深叶茂,枝杈繁盛。看到生命力如此旺盛的榕树,苏轼心又有所悟,这榕树就是他的人生榜样。他常从细小入微中悟出和别人不一样的心得,于是欣然题下“六榕”,自此,净慧寺就成了六榕寺。
1868至1875年间的数年时光里,英国人格雷及其夫人曾七次游览广州,后来,格雷写成了一本书,《漫步广州城》(也译作《广州七日》)。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格雷夫妇穿过旗人集中居住的花塔街道,踏进了苏轼的六榕寺,他们仰望花塔,他们在榕树下避阳,他们详细了解六榕寺的历史,然后又进了领事府边上的小花园,园中长满了高高的榕树,绿树成荫,园中还有几只鹿——中国的吉祥动物,格雷夫妇感慨颇多。
己亥腊月,各式水灵的鲜花将广州扮成了花的海洋,那些遍布街巷的榕树,树冠自由舒展,它们毫无疑问是城市花树的主心骨。我在越秀区旧南海县社区徜徉,这里以前是旧南海县的县衙所在地。广州城的设置和别的州有一个大的区别,从隋代开始,番禺和南海两县分治,番禺为东,南海为西。南海县衙曾多次易址,但辖区内的“旧南海县街”却一直保留着,这条街现在属六榕街道。
六榕街巷深厚的文化历史底蕴,自公元前214年秦始皇平定南越设南海郡,任嚣任南海都尉筑“任嚣城”就开始了,它犹如那大榕树,枝枝蔓蔓,让人眼花缭乱,这里就是广州的根,文化的根,地理的源。
将军府遗址,清代平南王尚可喜的府邸。公元1668年暮春的一天,戏剧家、小说家李渔就是应这位广东最高军事长官的邀请到广州来玩的,此行在别人眼里名为“打秋风”,他在尚府究竟筹得多少银子,没有明确记录,但就在此次南下途中,他完成了一生中的传奇——《闲情偶寄》。我能想像出当时尚可喜接待著名作家的场景,红烛交辉,觥筹交错,宾主一片融洽。然而,格雷夫妇来此参观时,眼前已成一片废墟,此前,这里曾是英法联军部队驻扎的兵营,他们一定理解不了大清国的屈辱。
一幢三层红楼,墙角的小报童铜像将我的目光拽牢。报童背着挎包,右手高举一份卷着的报纸,左手握着数份报纸,短裤,对襟衣,分头,嘴里是高喊的样子。《大公报》的临时社址就在这里。
这是一张让人敬仰的报纸。1902年6月17日,《大公报》在天津诞生,报头由近代著名的思想家、教育家、翻译家严复所题,这也是中国历史上寿命最长的一份报纸,现在依然在香港蓬勃发展着。《大公报》的张季鸾、王芸生、范长江、萧乾,皆为杰出的编辑记者。二战时期,中国唯一守在欧洲战场的记者就是萧乾;红军长征时,范长江深入西部,为广大读者展示了一张张坚毅的真实面孔。
《大公报》这一处旧址,是1912年至1923年间租用的办公场所,三层红色小楼,里面还有个院子,这样简单的办公场所,你能想像出报纸初创时期的规模和艰难。眼前的三层红色小楼,是整个旧南海社区数百幢小洋楼中之一座。上世纪初至30年代,广州海外归侨集中购地开发六榕街一带,他们揣着从国外赚来的银子,在自己的祖地上盖起了心仪的房子,都是开过眼界的,于是,房子设计的各个环节,无不带着新技术的痕迹,带着洋气,但许多雕饰、窗花等细节,依然散发出浓厚的中国传统建筑意味。亦中亦西,一种别样的精致。
百灵路的三家巷则勾起了我一段久远的阅读体验。少年时没有书读,能读到小说是一种奢侈。除了几部残缺本的古典名著外,印象中比较深的有现代小说《林海雪原》《苦菜花》《红日》等,欧阳山的《三家巷》我也甚是喜欢。走进《三家巷》展览馆,青春亮丽的周炳、区桃,仿佛从文字中复活。读《三家巷》时,区桃,我一直读qu,当时还想,那么美的姑娘怎么是这样的姓。现在,我站在区桃的前面,满是敬佩,倒在屠杀者枪口下的区桃英勇无畏,绚烂如桃花。《三家巷》初版于1959年,60年过去了,现在重读,依然是好小说,它去年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沙基惨案、省港大罢工、广州起义,这些足以影响中国革命历史的大事件,都被欧阳山巧妙地揉进三家巷周、陈、何几代人的瓜葛中,特别是三家巷的青年一代,出身不同,性格不同,救亡图存的目标却高度一致。街角的榕树粗壮显眼,枝条横街任意东西,看《三家巷》浮雕群,小说中的一幕幕场景得到艺术再现,行人三五成群,有的低头细读,有的蹲身拍照,复原历史是为了铭记历史,文学永恒。
我们在惠吉西路33号“长者饭堂”前驻足。这是旧南海社区的老年食堂,我细看菜单,除了灼时蔬,周一至周五菜式完全不同,比如冬菇蒸鸡、萝卜煮鱼松、土茯苓煲骨、虫草花蒸肉饼、罗汉斋、梅子蒸排骨、韭菜炒蛋、莲子百合煲猪骨、木瓜煲鱼尾……从菜名中就能闻出浓浓的广州香味,当然还有如榕树般的惠风和畅。
将军府遗址紧挨着六榕寺,有一个六七米高的小土岗,一棵参天古榕挺立,岗有一亭,亭中有一方墓碑,碑文为“故秦南海尉任君墓碑”,那是南越王赵佗厚葬广州缔造者任嚣的地方。苏轼的六榕,如今已有上百株了,且粗壮环拱,根系发达。在中国南部榕树生长的地带,榕树凭着它那顽强的生命力,须变成根,根长出须,子子孙孙,又孙孙子子,它们迎风接雨,四季常青,叶茂枝繁。
(作者:陆春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