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吉狄马加的诗歌中常常出现“群山”与“河流”两个意象。“群山”代表源于生命本真的爱与力,以及由此而衍生的文化、精神,他以生命刻画着群山。他的诗歌深度则来自奔流不息的河流,情意贯穿生命与诗意的人类长河,成为其中随水东进的潜流,抑或跃然浮动的浪花。吉狄马加的诗歌不再是民族记忆流逝的单纯挽歌,而是对土地、对山野乃至对地球的关切,是对有生之灵的关注,是对人类、文化以及精神的负重,有高度、有锐度、有力度。
赋予群山更高的海拔和更博大的襟怀
吉狄马加的人生、灵魂与诗歌中,“群山”是挥之不去的峻拔,这是他以全部的力量烙在骨子里、灵魂深处以及诗歌中的存在。生于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昭觉县的吉狄马加,完全是一个从群山深处走出来的大山之子,一个流淌着纯正彝族血液的诗人,群山也自然成为他的故乡、他的血脉、他的族群的象征。同时,他心中和笔下的群山还远远超越于此,具有更高的海拔和更博大的襟怀,包含着他对世间的悲悯、对美好的执守、对精神的信仰。他的文化演讲集题为“敬畏群山”,鲜明地亮出他对山地的爱与敬。这样的“敬畏”,固然与他本是大山的子孙有关,更是理性、反思、博观、内省之后深刻的博大体悟和人性理解。
吉狄马加以深情关注故土和民族的点点滴滴,诉说骄傲,缅怀逝去,忧虑现实,为民族精神谱系的传续和文化根性的存留而长歌当哭。他以诗笔彰显口弦这一微小乐器的强大力量,他忧虑现代文明对故乡的侵袭,他痛苦于民族精神传统的断奏。他心中的群山,如果仅仅只有自我的高度,那么吉狄马加的作品或许早就泯然无声或仅仅只是微声低吟了。因为,当下的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中并不缺乏类似的声音。在这样的高度上,和鸣已经太多,如众蝉齐奏,群鸟相呼。
吉狄马加之所以成为吉狄马加,是因为他心中和笔下的群山,不仅仅是他的出生地和故乡。他绝不狭隘地局限于此,而是从自我的经历和情感宕开,更加通达地观照了山地在“当代以都市、工业和信息为主导的文明背景中,山地之于我们的生存、生活和思想”,是否具有不可或缺的价值和意义。他坚定地认为,“实际上,即使生长于都市、祖祖辈辈生活在平原的人,谁又不曾对遥远而神秘的群山魂牵梦萦呢?谁又不曾面对崇山峻岭在敬畏中沉思默想或在惊奇中欣喜若狂呢?说到底,我们明白,在这个地球上,山地既是一个特殊的地理概念,又是一个文明载体,也是一种心灵寄托。也就是说,从自然的角度看,山地是这个地球上生物多样性和物质丰富性的资源宝库;从文化的角度看,山地是人类多元化、多元生活的诞生地和传播地;从精神角度看,山地是生命的肇始、记忆的故乡和灵魂的神秘归宿”。在他这里,山地富有物质与精神文化的双重价值。
其实,在吉狄马加的诗歌中,群山是一种源于人类根性,对自然的亲近、对情感的体悟、对传统的守护、对信仰的坚持、对文化的尊重等一切美好的、朴素的、可贵的存在。然而,群山似乎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取而代之的是对生命与爱最直接的体悟力的丧失,对原生的、质朴的真善美的忽视。于是,吉狄马加除了以文化演讲的形式为山地及山地文化、山地精神的存续而疾呼,他还以诗歌探索和彰显在当下社会群山是如何矗立在人的心灵与血脉之中的,又试图以诗歌的力量去唤醒人类灵魂中沉睡或被遮蔽的爱、包容与信仰。
赋予河流诗性的生命与深度
吉狄马加能够卓然屹立于诗人之林,除了群山的高度之外,还源于他对诗歌深沉的爱。诗歌,对他而言,是融入生命的河流。生命不息,诗性不灭,长河奔流,诗意有源。对群山,他敬畏并且有着强烈的关切感、责任感、使命感,对诗歌,他又何尝不是爱而重之呢?
因为懂得和深爱,吉狄马加自觉地背负起了诗歌神圣的责任和使命。他的诗歌不是开在尘埃中的凡俗之花,而是翱翔在群山之巅矫健的雄鹰,有着让人仰止的高度与俯瞰方有的情怀。吉狄马加在2018年“塔德乌什·米钦斯表现主义凤凰奖”颁奖仪式上的致谢辞中曾说:“不用怀疑,如果诗歌仅仅是一种对自我的发现,那诗歌就不可能真正承担起对‘他人’和更广义的人类命运的关注。……在这样一个时代,作为有责任感和良知的诗人,如果我们不把捍卫人类创造美好生活的权利当成义务和责任,那对美好的诗歌而言将是一种可耻的行为。”
正是对诗歌的使命感和责任心,加之作为群山精神捍卫者、传承者的自我认知,吉狄马加有一种以诗歌守护和呼唤人类性的文化信仰和责任担当。他深知,河流之于人类文明的价值和意义。人类文明的历史中,纵贯古今的长河,除了长江、黄河、密西西比河、尼罗河等,还有一条不可或缺的长河,那便是诗歌。这条长河,刻画人类的过往,攸关人类的未来。腾跃飞舞的浪花,是人类文明的高度,潜龙藏珠的水底是人类精神的深度。吉狄马加将他的爱献给诗歌,将他对民族的担当、人类的关切、群山的敬畏,皆融入这条长河,贯穿这条长河,在这条长河中激荡起属于他的浪花。
一遍又一遍地怀着叩问之心去细读,我一次又一次地被吉狄马加诗歌中深刻的感悟、博大的关怀,诚挚的敬畏所震撼。吉狄马加和他的作品蕴藏着土地浓黑肥润的生机,饱含着群山托举天穹的勇气,奔腾着河流生生不息的力量,凝聚着他对这土这山这河这人的爱恋。我能与他的心痛共鸣,那是现代文明的轰鸣而至,消解和弥散许多他和我都记得的、依恋的、热爱的存在,甚至消解和弥散了他和我自己。因此,他和他的作品,是叩问苍穹的歌啸,是守卫过往的执着,是嵌入皮肤、植根血肉、穿刺灵魂的骄傲,是千年不绝、浩瀚无垠的精神,是至刚至强、虔诚于心的信仰。可是,吉狄马加又超越桎梏,他的关切、爱恋与痛楚,浸润着地球上微小的生命体以及附着于其上的精神与灵魂,那是他悲悯的、向往的、动心的,希冀能存续下来的另一些珍贵的存在。他对传统精神的延续,对地球生命的完整,对世界应有的多元都有着深挚的关切。
吉狄马加的诗歌,有高度,这高度来自群山的信仰和坚守。吉狄马加的诗歌,有深度,这深度来自奔流不息的河流。他不局限于自我的发现,超脱于民族与血脉的束缚,而是以超越的心态、博大的胸襟来观照世间,酿造诗意。
(作者:纳张元,系云南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大理大学文学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