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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9年12月14日 星期六

    辛弃疾早年行迹之新诗证

    作者:周郢 《光明日报》( 2019年12月14日 11版)

        南宋词人辛弃疾之早年行迹,除从学于刘瞻、随祖父北察燕山及参加耿京起兵三事外,其他概莫能详,研辛者莫不引以为憾!今缘于对陆游一诗的重新解读,遂使上述稼轩生平空白处得以填补。今试作论述。

        陆游《剑南诗稿》卷五五收有一诗,题曰《客有言太山者因思青城旧游有作》,诗云:“我登青城山,云雨顾在下。月色缟岩谷,欲睡不忍舍。明朝下半岭,颇怪哀湍泻。山麓云未归,平地泥没踝。乃知宿处高,所恨到者寡。有客谈泰山,昔尝宿石室。夜分林采变,旸谷看浴日。九州皆片尘,盛夏犹惨栗。我闻思一往,安得飞仙术?但愿齐鲁平,东封扈清跸。”依陆集编年,此诗是在嘉泰三年(1203)。钱仲联先生校注更明确称:“此诗嘉泰三年秋作于山阴。”(《剑南诗稿校注》)陆诗初看不过是寻常吟咏山水之作,但若细加考释,内中却蕴含有重要史实。

        首先,诗题中的“客”便大有玄机。此人向陆游称述旧游泰山之经历,事非寻常,因为此时距泰山沦陷于金,已历整整七十五年(建炎二年十二月,金兵陷东平、袭庆,泰山地入于金)。建炎南奔的北方旧臣此时凋零已尽,生长于南宋本土的人士,根本无缘远涉敌境登临此山。故南宋人记述泰山风物者,莫不是辗转闻于前辈,如曾三聘记泰山东岳庙会系闻于“蒋大防母夫人”(《因话录·绝艺》),邵博记泰山景物系闻于曾官“兖州掾曹”之旧人(《邵氏闻见后录》卷二六)。而此“客”曾亲登泰山,其应非出南宋本土,而是一位自金投宋的“归正人”。

        那么,这一位“归正人”又为何人呢?符合这一特殊身份,而又在嘉泰三年这一时段与陆游有番交集者,唯有一人,便是辛弃疾。依辛、陆二家年谱(于北山《陆游年谱》、邓广铭《辛稼轩年谱》)所列,辛弃疾于是年被起用为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六月十一日到任;时陆游退官还乡,居山阴鉴湖畔之三山。二人因有往还,且过从甚密。席间剧谈,稼轩追述起南归之先登岱之闻见,引发放翁感慨,援笔记入诗中。此虽推考,当合实际。

        根据辛弃疾向陆游所作之自述,我们可以清楚获知其早年的一段经历。稼轩故家济南,与泰山近在咫尺,而“北方之地,皆弃疾少年所经行者”(宋程珌《洺水集·丙子轮对札子》)。元人王恽《玉堂嘉话》卷二中记其曾至岱麓灵岩寺之逸闻:“初,公在北方时,与竹溪(党怀英)尝游泰山之灵岩,题名曰六十一上人,破辛字也。”因此,辛弃疾曾登泰山应有其事,如钱东甫《辛弃疾传》、袁爱国《泰山名人文化》皆推考稼轩曾至泰山,只是缺乏实证。而今通过对陆诗的考释,可最终坐实斯事。

        据稼轩之自述,其早年登岱时,尝夜宿石室,以待初日。诗中“石室”,盖用东汉马第伯《封禅仪记》中“北有石室”之典,此指山中洞窟或寺观。而“旸谷看浴日”则指于岱巅观看日出之景象。《封禅仪记》所云“日观者,鸡一鸣时,见日始欲出,长三丈所”之胜,自汉代以来便广为人知。如邵博《邵氏闻见后录》中记友人追忆:“将五鼓初,各杖策而东,仅一二里,至太平顶,丛木中有真宗庙东封坛遗址,拥褐而坐,以伺日出。久之……自大暗中,日轮涌出,正红色,腾起数十丈,半至明处,却半有光,全至明处,即全有光,其下亦尚暗,日渐高,渐辨色,度五鼓三四点也。”所述堪与陆诗互证。而据次句“九州皆片尘,盛夏犹惨粟”,则可确知稼轩泰山之游,是在某岁盛夏,唯惜不得其具体年份。

        辛弃疾南归后向人讲述泰山游历,并非仅见于此诗,《异闻总录》中记岱庙通天鼓神异故事,末云“辛幼安说”,可知亦出稼轩之传述。又词中有“泰岳倚空碧,汶水卷云寒”之句(《水调歌头·寿巩采若》),足见当日泰岱之游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当辛、陆相见之日,正宋廷北伐大计迫在眉睫之时,二人对晤,断不会仅止于山水胜景与“求田问舍”(陆游《草堂》诗注:“辛幼安每欲为予筑舍,予辞之,遂止。”)。此际辛弃疾讲述泰山旧游,似非仅怀山水之胜,而是别有意旨,对此陆游诗中已作逗露,这便是“齐鲁平”!“齐鲁平”三字似属平平,却透露了稼轩对金征伐的一个大战略。当辛弃疾南归之初,便以分兵攻金之策干张浚,称:“吾密拣精锐几万在此,度其势力既分,于是乘其稍弱处,一直收山东。”(《朱子语类》卷一一○《论兵》)此后所撰《美芹十论》与《九议》,莫不主出兵应从“其形易,其势重”的山东入手,并详细制定了水陆并进直取山东奠定胜局的奇计:“今日中原之地,其形易、其势重者,果安在哉?曰:山东是也。不得山东则河北不可取,不得河北则中原不可复。此定势,非臆说也……方今山东者,虏人之首,而京、洛、关、陕则其身其尾也。由泰山而北,不千二百里而至燕,燕者虏人之巢穴也……故臣以谓兵出沭阳(海州属县),则山东指日可下;山东已下,则河朔必望风而震。”(《美芹十论·详战第十》)又据程珌《丙子轮对札子》中称辛在镇江府任时:“弃疾之遣谍也,必钩之以旁证,使不得而欺。如已至幽燕矣,又令至中山,至济南。”(《洺水集》卷二)将济南列为侦察之要地,说明稼轩此一战略构想,至其晚年也未尝更易。辛在过访陆游时将此剀切言之,以至引发放翁“但愿齐鲁平,东封护清跸”之联想,或尚非妄测。

        (作者:周郢,系泰山学院泰山研究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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