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熟城北有虞山,因葬周太王次子虞仲而得名。清代常熟诗人众多,诗作可观,绵延成群,代有传承,因称“虞山诗派”。关于“虞山诗派”的称谓,清初曹溶《静惕堂诗集》卷四十四《杂忆平生诗友十四首》其九诗云:“情芽本易惹闲愁,红豆庄前粉镜秋。别体江河成日下,西昆翻讶少风流。”曹自注:“虞山诗派,沿袭不已。”这说明早在清顺康时代,虞山诗派这一诗学概念已经存在。乾隆时沈德潜编《国朝诗别裁集》时也沿用了“虞山派”这一名称。嘉道年间单学傅《海虞诗话》有“虞山诗派钱东涧主才,冯定远主法,后学各有所宗”之说。单氏带有总结性的语言,至少说明了两个基本事实:一是虞山诗派以钱谦益、冯班为盟主,二是虞山诗派为清代重要地域文学流派,绵延有清一代。
清乾隆二十二年(1757),邑人王应奎搜访同邑诗人诗作,编成《海虞诗苑》,总结了虞山诗派的成绩,扩大了影响。至道光三年(1823),邑人单学傅继王应奎之后,编成《海虞诗话》,收清初至道光初年同邑作者五百余人之诗。除了对王应奎遗漏未收的诗人作品加以收录外,主要收录了其后六十余年的诗人诗作。单学傅,字师白,诸生。学问淹博,著述繁富,经史子集、杂家医卜均有涉及,仅诗话就有五种。单氏秉“以人传诗、以诗传人”之原则,观念开通,对各种风格的诗人均加载录,反映了清中后期虞山诗派的新变化;同时,通过选录作品、点评诗作,也全面地宣示、展现了自己的诗学观念。对此,学者们还缺乏深入研究。
其一,《海虞诗话》反映了单学傅重“诚”、重“真”的诗学主张。诗要写真事、抒真情,要关涉现实人生,并善于以己度人、推己及人。如蒋杲《挽单野亭》:“识君自髫龄,与君成莫逆。相距五六里,相思度阡陌……而我丧妻儿,饥寒更交迫。视君老境佳,襟怀一何适。正将颂古稀,献岁斟灵液。谁知骑鹤去,冒雪舒仙翮。老泪流纵横,俯仰成陈迹。伤往行自念,一恸消精魄。”单野亭即单学傅之父。诗从蒋单两人少小相识共学写起,历述一生的交谊,语言平实,真情流露,自然妥帖。单学傅评曰:“先生从不作诗,悲发于诚,竟成佳构如此。”从不作诗的人,有感而发,自然而工。单氏论诗是讲法度的(下文详述),但他更重视感情真诚对诗歌创作的激发作用。单氏记父垂教曰:“论文以古法今情为要。”论文如此,论诗更要讲“今情”。李书吉为官云南,有政声,有诗名。“墨斋评其诗曰:诗本性情,原于学道。宜其醇雅矜贵,度越群流矣。”性情醇雅来源于儒家之道,性情真诚之人往往是勤政爱民之人,李诗曾有“阿侬来自子游乡”句,即掲橥了此种关系。子游即言偃,常熟人,孔门七十二贤人之一,孔子道学的南传之人。单氏选诗,反映民生疾苦及社会现实的数量不少。如姚文起《竹枝词》:“棉田削草踏弓鞋,夫婿前头步步谐。著意日中云片起,侬家新样吃雷斋。”“染布如飞棹不停,岸头闲立话娉婷。裙襦颜色随年纪,少爱桃红老佛青。”一写棉田除草而担心雷雨,一写染布如飞而行船如常,插入岸头闲话的细节,表现吴人乡间生活和真实感受,素朴自然。
其二,《海虞诗话》对诗歌“作法”(如切题、结构、偶对、佳句)特别重视。单学傅曾以同乡吴蔚光为师,学习写诗。吴蔚光进士出身,因身体不好,早早归乡。吴曾让单学傅等人作《新柳》诗,“以为未尽‘新’字意致,亦作四首以示作法。”其一:“感在清明节已前,娇黄浅碧动人怜。蛾眉只配初三月,马首才瞻又一年。短短柔条迟拂水,纤纤弱缕早含烟。有情无力供驱使,难当青丝白玉鞭。”诗并非绝对高明,但确实是切题之作,法度谨严。首联从时间(清明节)、颜色(娇黄浅碧)来写柳之“新”,中间两联以柳叶之初发窄小(蛾眉只配初三月)、柳条之短纤来写柳之“新”,结尾以行人送别,折柳作鞭作结。但又叹其短小难以作鞭来写柳之“新”。这首诗偶对工稳,如“蛾眉”对“马首”,亦属巧思。吴蔚光“作法”在当时有一定影响。如孙原湘,“诗宗太白,而小仓山房(袁枚书房名)、素修堂(吴蔚光书房名)则其所发源也”。王家相“作法出于吴竹桥(蔚光号)师”。孙原湘、王家相诗歌水平相当高,孙原湘曾受到袁枚的赏识。再如谢怘《谢友送酒瓶十律》,选录四首。评曰:“于熨帖中自见开合章法。”十首律诗,已超过一首律赋的字数了,分章、分层次来咏物,实为用赋法来写诗。虞山诗派中坚冯舒重视“起承转合”的作诗之法,对于非天才型的诗人来讲,掌握诗歌(特别是律诗)的基本结构、技巧、作法显然十分重要。为了创作出好的作品,单学傅重视“作法”的诗学观念在当时具有代表性。
其三,《海虞诗话》主张去秾艳、喜清丽,尚“空”、尚“古”。虞山诗派的前期代表人物冯班偏爱李商隐,作诗不避艳语。单学傅对此是不赞同的,其书前题辞曰:“薙除艳语为防微,别有双眸独见机。”可见一斑。徐攀桂“诗多艳体,《新柳》一绝,极超脱”。艳体虽多,却选其超脱之作。女诗人宗婉《与二弟论诗》:“不论聪明不论痴,莫谈文字莫谈诗。纵饶脱尽香奁气,终被人怜是女儿。”连女诗人对香奁气也是警惕有加。单学傅并非反对艳词美人的描写,但要写得清丽而有风调。如陆景云《红梅》:“孤山岂有杜鹃魂,却向琼枝认泪痕。一枕依稀林下梦,美人遥在杏花村。”评曰:“风调可赏。”此诗吸取了明高启诗之“美人”意象,又用杜鹃花来起兴、比拟红梅,确有新意。高启原诗为《梅花九首》(之一):“琼枝(一作“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吴蔚光评单学傅之父单野亭诗为“非唐非宋,亦唐亦宋”,此评与钱谦益反对七子模拟之风、兼学唐宋的诗学观念基本相同。单学傅赏爱陆景云《红梅》诗,表明他的诗学观念更为开通,诗只要好,不论唐宋,即使是明人之诗,也要明确肯定。单学傅本人诗风近于清丽,同为钟爱晚唐,与前辈冯班不同,实则更近许浑一路。单氏选陆宸鑰诗的数量名列前茅,足见认可。冒巢民(冒襄)评陆宸鑰少年之作曰:“他时明月雷塘路,重遇风流杜牧之。”单氏曰:“则飞腾绮丽可想矣。中岁家落,老益贫困。其七律摹仿晚唐许、郑诸家,有过之者。”所选皆为晚年之作,近许浑、郑谷风格。单氏论诗除了尚“空”一面,还有尚“古”一面。作诗重法度、重清丽婉转,不过也带来了两个问题,一是诗式呆板,一是气格孱弱。对此单氏有清醒的认识,他选了很多“拟古”之作,就是要以“古诗”的质朴自然、气格高华来救上述之病。如钱嵘《拟古二章》曰:“青青河上柳,泛泛水中萍。草木各异质,焉知一本生……幽兰难作羹,芳菊不结实。万物少全功,福慧多周折。圣贤琴上弦,英雄刀头血。不如服紫芝,挺然松柏节。”此诗融汇汉魏古诗,风格通脱自然,正如吴思勉所评“五古寝室汉魏,得其神髓”。
其四,《海虞诗话》对女性诗人的诗歌成就比较看重。与王应奎编《海虞诗苑》不收女诗人诗作不同,单学傅对女性诗人给予充分的尊重和肯定。清代中晚期常熟女诗人数量不少,诗作水平及影响力与其他地区相比也不遑多让。其中席佩兰为袁枚女弟子,“似此诗才,不独闺中罕有其俪也”,作诗天机清妙,音节琮琤;苏陈洁“诗才胜夫”,晚年孀居,曾被聘请为师,教导官员的子女姬妾;姚素珪曾代夫作《咏烛》诗,咏物而不滞于物,以形传神,形神兼备。这些女性诗人都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具备丰润的学养和聪慧的个性,有的夫妻、兄妹、姐妹皆能诗。席佩兰,内阁中书席宝箴孙女。善画兰,自号佩兰,遂以字行。后嫁常熟孙原湘为妻。夫妇倡随,名重一时。单学傅妻子就是一位颇有诗名的女子,其诗集曰《玉花阁遗草》。席亮形容当时女诗人创作盛况时曾有诗赞曰:“名媛如名士,争名竞托诗。”
(作者:张幼良,系常熟理工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