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勒黑用听起来蹩脚的汉语一字一句地跟我说话。我努力地侧着耳朵,终于在他说第三遍的时候听清了,“手把肉”。当时是在儿科病房,一股熟羊肉的膻味在我的脑海里飘过。我对他说孩子可以吃,又告诉他该如何利用软件计算羊肉的热量。他用蒙文在本子上记下“手把肉可以吃”几个字。本子上整整齐齐地布满了蒙文,记录的全是关于Ⅰ型糖尿病的注意事项。蒙文字有的长有的短,直立着,伸出很多长长短短的分支,朝向右侧的居多,像风吹时马飘起的鬃毛。那么多昂扬着的马头组合在一页纸上,像草原上跑过的马阵。
他们父子来自本市一个草原丰美的县里,每个盛夏时节的傍晚都有微风从草尖上掠过,拨起片片草浪。阳光擦着天边的白云落在草原上,落在羊群的身上,也落进了他们的眼睛里。德勒黑的汉语不是很流利,可只要慢点说大部分还是能够听懂。我跟他讲孩子的糖尿病之余,他喜欢给我讲草原上的事。放羊的时候儿子扎那跟着他。“那风吹在你的脸上,天边看不到头,心情那个好。”边说着,他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两腮上的肉更紧实了。他们的家在乌兰布统草原上,我去过那片草原。早上的露水还没有散尽,蹚过去,草尖的露珠会蹭到裤腿上。远处的草场上可看到白色的点点在移动,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德勒黑。没准是,那个时候我还不认识他。放羊人在远处的缓坡上坐着,仰着头,像是看头顶的那片云彩。他带着的羊群总是变换阵型,和天上不断变化的云彩一样好看。
扎那看着我笑。他的笑像天边的一道彩虹。我用很慢的语速,大声地,几乎是喊着跟他说:“你笑得很腼腆,像天边的一道彩虹,你应该叫索龙嘎(蒙古语译为彩虹)。”德勒黑嘿嘿地笑。扎那听不懂汉语,看着我和他的父亲笑。他趴在床上,头缩着,用帽檐挡着他的视线和半边脸,咯咯咯,笑得更欢了。几天前,他只能躺在床上大口地喘气,连扎针的刺激都没有反应。今天,他可以满地奔跑了。7岁的扎那不知道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只是偶尔问他的父亲这是哪里,为什么会和这些生病的孩子在一起。德勒黑后来告诉他他得了糖尿病。扎那用蹩脚的发音给我讲出“糖尿病”这三个字后又咯咯咯地笑了。很显然,扎那还不知道得了Ⅰ型糖尿病意味着什么,不知道他今生都要靠打胰岛素生活了。说完这几个字,他欢快地玩玩具车去了。德勒黑把这个病告诉儿子,是我要求的。只有知道了自己得的是什么病,扎那才能够约束自己不偷偷吃东西,保持有规律的饮食,否则很容易再次发生昏迷的危险。
在草原上奔跑的扎那和羊群为伴,没见过玩具汽车,为了鼓励他测血糖,姑姑给他买了一辆玩具汽车。测血糖对于扎那来说是一天里最痛苦的时刻。傍晚的阳光斜着照在病房的墙上,留下一片温柔的亮色。太阳被玻璃窗拉扯出很多翅膀,落在我的瞳孔里,也落在扎那的瞳孔里。德勒黑把给扎那准备的饭菜称好重量,放在床头柜上。扎那侧着头伸出一根手指,脸上两侧的颊肌鼓出来两个疙瘩。我猜他正咬着牙关呢。酒精棉球在扎那的指腹蹭了两下,他把头微微偏回了一点,用余光偷偷地看了一眼,然后又把头转了过去。咔嗒一声,一滴暗红色的血滴出来了,扎那吐了一口气。每天有9次血糖测量,需要针刺9下。开始的时候扎那咬着牙强忍着,测着测着就不干了,有一次干脆跳到床上张牙舞爪起来,像草原上不肯被驯服的小马驹。当姑姑答应给他买一辆玩具车时,这匹草原小马驹才安静下来,测血糖的过程才变得顺利。
有天夜里,德勒黑穿着一件黑布褂子坐在病房的门口,衣襟上还有干结的泥巴,那天外面下雨,估计是在外面摔倒了蹭到身上的。走廊的灯笼罩着他幽暗的眼神,他不住地唉声叹气,肯定是有心事了。德勒黑看到我走过来,立马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了笑容。“赵大夫,孩子会不会长不大?”这是他最担心的问题,扎那用平板车推来的时候只剩下一口气了。现在是好了,以后会不会还有这种事情发生?我的心里一颤,一股力量顶在我的胸膛让我难受。我自责,自己做得还不够好,没能打消他的疑虑。我把他请到办公室,“孩子的血糖控制好就不会有并发症,将来能读大学,能结婚,能给你生孙子,只是和别的孩子有些不一样,吃东西需要计算,需要打胰岛素。”德勒黑似乎又找到了主心骨,点点头笑了,笑得依然那样温暖。走到病房门口,我听到了扎那轻微的鼾声。夜晚在扎那那里是美好的。
在儿科病房里,扎那是道别样的风景。他每天跟着德勒黑在走廊上做早操,为的是适当增加运动量从而降糖。德勒黑对他说,必须天天坚持做操,因为他的血是甜的,扎那是个“糖孩子”。“你记得有一次你吃糖吗,后来咳嗽了很久。”扎那立刻调皮地用手掐住脖子咳嗽了两声。一个“糖孩子”在晨光熹微的早上伸展肢体,每个过往的病人和家属都会多看上两眼。窗外的阳光也慢慢伸展开肢体,光线逐渐明亮了。
最近几天,扎那的血糖控制平稳,我该和德勒黑谈谈孩子出院的事情了。18天,扎那经历了生死的考验。出院时他多了一身新衣服、一个新书包、一个上了电池的玩具车,还有一支他永远也离不开的胰岛素笔。德勒黑留下了我的联系方式,牵着扎那的手消失在涌动的人流中,下午他们就会回到乌兰布统草原上。我又想起了在乌兰布统看到的那个放羊人。若干年后的扎那,当他骑马在草原上驰骋时,当他在朝拜长生天之余,会不会想起儿时的这段经历呢?面对“糖孩子”这个身份,我希望扎那的心如乌兰布统草原上的达里诺尔湖一样,永远平静。
(作者:赵佳昌,系内蒙古赤峰学院附属医院儿科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