骈文是以骈体句式为修辞特点的文体类型,它与赋一样是中国古代重要而独特的文类,在中国文学史上不仅涌现了大量脍炙人口的优秀作品,而且对文学史上其他文体也产生了重要的辐射影响,推动了文学文体的演进。骈文从文体类别上属于散文类,但对诗歌、戏曲和小说等其他文体产生了跨文类的辐射影响。这表现在句式上将骈体句式渗透到其他文体中去,并产生了积极影响。
王国维说“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是从文体演进与替代的代表性来说文学史的发展的。从楚之骚,演进到汉之赋,可以看出骚体句对汉赋的影响,而汉赋的雅化走上了骈化的道路,形成了六朝之骈语的现象。六朝时代,不仅是文的骈化,诗也在同步骈化,形成了大量的偶句,甚至出现通篇对偶化的诗,对永明体诗歌的出现产生了重要影响。永明体讲究四声和对仗,对唐诗的基本形态——近体诗的形成产生了重大影响。六朝骈文对赋也产生了重要影响,形成了骈赋。到了唐代,骈文对传奇小说的产生也具有重要影响。在唐初出现了全用骈体写成的文言传奇小说《游仙窟》,可以看出骈文的影响。到了元代,作为一代文学代表的戏曲的唱词也大量采用了骈句。明清章回体小说回目多采用骈体句式,整齐简洁,在概括小说的情节内容上具有很大的优势,同时还出现了骈文小说。可以说,骈文的跨文类渗透是文体演进的一个不可忽略的因素。
在汉代,赋的兴盛是与汉朝的兴盛同步的。铺排直陈的汉赋展现了大汉帝国的雄心,也体现了具有纵横家遗风的文人赋家的时代风尚。这一时代开始崇尚华丽之风与豪雄之气,成就了汉赋的辉煌,也预示了走向骈化的华丽道路。汉代宫廷礼制规范化使公牍文字走向以文辞对偶为特征的骈俪化,同时也影响了赋的骈俪化。这是骈文向赋的成功渗透,带来了赋的变体和创新发展。到南朝时代,骈文与辞赋融合形成了骈赋,骈语与诗融合形成了“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的永明新体诗。这是骈文向诗的渗透,带来了诗体的进步。刚开始的新体诗是可以追求通篇对偶的,谢灵运的诗作《登池上楼》就很有代表性:
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
以往讨论这首诗更多从情景关系来分析,很少注意其句式的特点。仔细观察,这首诗通篇对偶,可以说是一首骈诗。这样骈俪化的诗在当时是诗坛追逐的新潮,是引领诗歌发展潮流的,所以谢灵运的新作被人竞相传抄,“每有一诗至都邑,贵贱莫不竞写,宿昔之间,士庶皆遍,远近钦慕,名动京师”(《宋书》)。正是骈语对诗的这一渗透,使得唐代近体诗在形成和成熟定型后保留了中间两联必须对仗的诗坛约定规则,推动了诗歌形式的发展,为唐诗的繁荣奠定了一定基础。
唐诗繁荣之后,诗体的发展创新是词的出现与繁荣。词在句式上的创新是兼容了杂言句,既有四言、五言、六言、七言的诗体句,也有四六骈体句,还吸收了骈文和散文的长联句式,九言、十一言这样的长句也融入其中。而对偶虽然不是必需的规则,但是,在创作实践中往往多被运用,变得更加灵活。在早期的词作中,用对偶构型成为常态,比如白居易《忆江南》:“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杨柳枝》:“六么水调家家唱,白雪梅花处处吹。”“陶令门前四五树,亚夫营里百千条。”又如戴叔伦《转应词》:“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刘长卿《谪仙怨》其一:“鸟向平芜远近,人随流水东西。”其二:“白云千里万里,明月前溪后溪。”韦应物《调笑令》:“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王建《宫中三台》其一:“鱼藻池边射鸭,芙蓉苑里看花。”其二:“池北池南草绿,殿前殿后花红。”其三:“扬州池边少妇,长干市里商人。”其四:“青草台边草色,飞猿岭上猿声。”其五:“树头花落花开,道上人去人来。”刘禹锡《杨柳枝》:“塞北梅花羌笛吹,淮南桂树小山词。”还有《竹枝词》:“白帝城头春草生,白盐山下蜀江清。”其二:“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这是当时的新潮,反映了骈文句式对词的形成过程中的渗透,或者说词的产生有意识地吸收了骈文的句式。
元代戏曲兴盛。由于文人的介入,流行于市井酒肆歌楼的戏曲唱词也大量吸收了骈文的句法,多用骈辞俪句。特别是在文戏中,比如王实甫的《西厢记》就大量用对偶的骈俪文辞。第一本《张君瑞闹道场杂剧》第一折的《油葫芦》曲:“九曲风涛何处显,则除是此地偏。这河带齐梁,分秦晋,隘幽燕;雪浪拍长空,天际秋云卷;竹索缆浮桥,水上苍龙偃;东西溃九州,南北串百川。归舟紧不紧如何见?却便似弩箭乍离弦。”这里中间基本运用了四组骈句,第一组还是排偶句。在第二本《崔莺莺夜听琴杂剧》第四折也有大量骈句。如[越调]《斗鹌鹑》:“云敛晴空,冰轮乍涌;风扫残红,香阶乱拥;离恨千端,闲愁万种。夫人哪,‘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他做了影儿里的情郎,我做了画儿里的爱宠。”这里有的是工整的辞对,有的是内容结构的意对,最后一组对偶是口语化对仗,浑然天成。在第四本《草桥店梦莺莺杂剧》第三折里则有更多这种意对的骈句。如《滚绣球》:“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马儿迍迍的行,车儿快快的随,却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又如《叨叨令》:“见安排着车儿、马儿,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气;有甚么心情花儿、靥儿,打扮得娇娇滴滴的媚;准备着被儿、枕儿,则索昏昏沉沉的睡;从今后衫儿、袖儿,都揾做重重叠叠的泪。”大量使用口语化的意对骈句是戏曲的创新。唱词将口语与书面语结合得非常自然,既有口语的朴素流畅,又有骈文的优雅华丽。可以看出,这种骈偶的运用对提升戏曲的唱词艺术之美起了重要作用。
这种用法在明清戏剧里已经运用得炉火纯青,如汤显祖的《牡丹亭》“惊梦”:
【隔尾】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到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作到介)(贴)“开我西阁门,展我东阁床。瓶插映山紫,炉添沉水香。”小姐,你歇息片时,俺瞧老夫人去也。(下)(旦叹介)“默地游春转,小试宜春面。”春啊,得和你两留连,春去如何遣?咳,恁般天气,好困人也。春香那里?(作左右瞧介)(又低首沉吟介)天呵,春色恼人,信有之乎!常观诗词乐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诚不谬矣。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宫之客?昔日韩夫人得遇于郎,张生偶逢崔氏,曾有《题红记》、《崔徽传》二书。此佳人才子,前以密约偷期,后皆得成秦晋。(长叹介)吾生于宦族,长在名门。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耳。(泪介)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
与骈文精工的文辞对仗不同,用的也是意对。这种夹用意对在戏曲唱词里很常见,用词精练,可以提升唱词的文雅。骈偶文辞有助于表达循环往复咏叹,有余音绕梁之效,对强化抒情具有重要作用。
而骈文对小说最直接的影响是骈体小说的出现。唐代张鷟的《游仙窟》、清代陈球的《燕山外史》是为代表。明清很多小说的对话、描写也喜用骈体。骈文影响最大的是章回小说的回目,多用骈体文辞来写。比如《红楼梦》:
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第三回 贾雨村夤缘复旧职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
…………
这种八字句的骈句在结构上一般都是用人物名字起头,或作为关键词将每一回的主要情节线索作精练概括,便于读者了解本回目的大体内容,吸引读者阅读。此外,明清小说的序跋也喜用骈文,这说明骈文对小说产生了重要影响。
在传统的文化体制里,戏曲和小说原来是属于市井百姓的消遣娱乐文体,不登大雅之堂,也难入文人法眼。文人参与创作后,要使戏曲小说摆脱这种被歧视的境遇,就有意识提升戏曲唱词和小说描写文辞的典雅,以适应贵族文人的审美需要,使其乐于接受这种文体,这样戏曲小说中夹用骈俪之辞,甚或通篇骈文也就不足为奇了。
总之,骈文作为古代文学中的一种独特文类,其对诗词曲赋和小说的文体产生了重要渗透,促进了文体的新发展,也使得这些文体提升了文辞的典雅,具有了新的特点。
(作者:莫道才,系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