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认识郭爽的时候,她有个笔名叫米亚,广州的很多文学活动都由米亚来主持。米亚毕业于厦门大学中文系,在《南方都市报》工作,是从容得体的媒体人,她看上去无疑是时尚的,优雅的,文艺的,谈论起文学来常常有着不一样的见地。她告诉我,她也写小说,这没有任何新奇的。她的素养写写小说有什么好奇怪的。
几年后,郭爽辞掉了工作,在家写作。这时我们已经熟悉起来,她除了冰冷简短的风格之外,也会一时兴起对你连珠炮似的进行话语轰炸。很快,在家写作的她就获得了台湾的一个文学奖,小说也入选了《收获》杂志的“青年作家专号”。如今,小说集《正午时踏进光焰》面世了。
这次集中读她的作品,首先还是觉得她做到了远方和自己的相关。这种相关不是一种张扬的口号,要落实在写作中是有相当难度的。所幸,她并没有从这个地方滑过去。这种“远方和人们与我有关”自然是诗意的,是动人的,但究竟为什么“有关”呢?这是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她不矫饰,努力贴着人物写,让另一个世界活灵活现,甚至尘土飞扬。她这么写完之后,却一点儿也没有得意扬扬,而是很坦诚地在后记里写出自己的困惑。她对那个“有关”还没有一个终极的答案,她还在思考。认为那些人物自成一格,她只能守望他们,他们大过了她这个叙事人。她的这种坦诚,我极为佩服。我想,我们每一个作家都应该思考为何“有关”,又如何“有关”的问题。
那么郭爽是如何“有关”的呢?除却她的记者经验,更重要的是她是在用现实的背景来校正自己。她在寻求对话,尤其是和父辈的对话。这是她在精神层面开启的一次重要探询。比如她获台湾的文学奖的小说《拱猪》,就是父辈的经验、生活跟年轻人的激情、状态置放在一起,不仅开阔了叙事的空间,也开阔了心灵的空间。她用自己的精神之眼、想象力之眼去复原父辈们的生活,有着一种当代史的自觉意识。我特别期待她能保持住这种眼光。像中篇小说《九重葛》里,她的眼光是堪称毒辣的,人们像随意生长的植物一般活着,以至于有人批评她在精神上对人物的关怀不够。但张爱玲说得好:“孤独的人有他们自己的泥沼”。郭爽尽力写着那些平凡生命在“泥沼”中的生存与挣扎,在那个过程中他们展现出了可怕的柔韧维度,我想,她对他们的柔韧是怀着赞叹的。正如她引用了肖斯塔科维奇的话:“要爱就爱黑黑的我们,反正白白的我们任何人都会爱。”她要忽略掉那些表面上“人人都会爱”的花纹,深入到“黑黑的我们”当中。因此,她的情绪是对“黑黑的我们”的赞叹,而不是赞同。这样的赞叹便是一种个人化的关怀,她为此付出了极大的努力。为了更好地理解父辈,她不惜动用自己的出生地经验,那种大西南的方言便是来自她出生的省份贵州,那股子酸辣的气息确确实实令人有了酸爽的阅读快感。
我这样的描述,似乎郭爽的小说是一种现实主义的爽文,其实并非如此,她的小说跟她这个人一样,具有极为冲突的多面性。小说集《正午时踏进光焰》中还有几篇小说,如《清洁》《蹦床》《饲猫》,我也是比较喜欢的。这几篇小说尽管显得更加简洁,但比较难复述,因为里边充满了现代主义的象征意味。她用并不复杂的叙事,却逼近了一种生命内在的复杂体验。从艺术的层面来讲,这种写作的难度是更大的。如果说小说家是类似魔术师那样的职业,那么郭爽已经掌握了变形与飞行的能力。她喜欢正午时分最为明亮的光焰,那正是光之源头,也是艺术的起源。毫无疑问,这代表了郭爽在未来写作的更多可能性。就在这本小说集出版后不久,她的非虚构作品集《我愿意学习发抖》也出版了,因此,郭爽成了在两条乃至三条道路上行走的作家,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在她身上都扎稳了脚跟,虚构与非虚构在她手中都得到了并驾齐驱。她有潜力让我们继续惊喜和迷惑。
(作者:王威廉,系作家、中山大学文学博士、现任职于广东省作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