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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9年08月24日 星期六

    《金瓶梅》中的互文性叙事

    作者:郑晓峰 《光明日报》( 2019年08月24日 11版)

        大连图书馆藏《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其中《寓意说》结尾部分较其他刻本多出227字,余处多出43字,是康熙三十四年(1695)刊印的极为罕见的张竹坡评点初刻本。《金瓶梅》是历史演义、英雄传奇、神魔幻怪向人情写实转换的第一奇书。从宏大叙事到生活琐细的题材变换,从关注英雄到市井小民的人物转换,从遮蔽的日常到细节再现,《金瓶梅》表现出了独特的叙事特质与美学意蕴。

        浦安迪在考察明代四大奇书时说:“奇书文体有刻意改写素材的惯例,在某些场合下甚至对素材作戏谑性的翻版处理,不再单纯地复述原故事的底本,而注入了一层富有反讽色彩的脱离感。”(浦安迪《中国叙事学》)写定者通过素材改写、精细加工,重构一部奇书。这样文本间就构成了互文性,法国克里斯蒂娃认为,“每一个词语(文本)都是词语与词语(文本与文本)的交汇……任何文本都是对其他文本的吸收与转化”(法·克里斯蒂娃《符号学:符义分析探索集》)。“文本从何而来?原有的片段、个人的组合、参考资料、突发事件、留存的记忆和有意识的借用”。(法·萨莫瓦约著,邵炜译《互文性研究》)由此看来,文本的形成不单是对既往的或共时的文本语词、段落、情节等的借用与改造,更应包含着对当时社会思潮、历史事件的深层观照。

        《金瓶梅》开篇截取《水浒传》第23至26回,即以武松为主角的“武十回”的起笔部分,将《水浒传》“武松斗杀西门庆”改为失手错杀李外传,“义士充配孟州道”,让西门庆与潘金莲起死复生,敷衍了宋徽宗政和三年(1113)至宣和元年(1119)这六年多的故事。据美国韩南的研究,《金瓶梅》的引文包含《水浒传》、白话短篇小说、文言色情短篇小说《如意君传》、宋史、戏曲、清曲、说唱文学等“明代文学的全部领域”(《韩南中国小说论集》)。从共时性和历时性视角考察《金瓶梅》的素材来源,可见出《金瓶梅》互文性叙事的具体策略:或直接抄引,如对《水浒传》开篇的抄引;或戏拟,如《金瓶梅》第八十二、八十三回陈敬济与潘金莲偷情细节袭用《西厢记》的“玉简题诗”等相关情节;或改造片段,如《金瓶梅》第五十九回雪狮子吓死官哥化用元杂剧纪君祥《赵氏孤儿大报仇》楔子之“屠岸贾训神獒扑咬赵盾”事。除了抄引之外,移花接木、改头换面,成为《金瓶梅》素材组接的基本结构方法。

        值得注意的是,《金瓶梅》将“前文本”化用至当下本事,叙述间存在深刻的反讽意味。比如开篇介绍“西门庆热结十兄弟”之一的白赉光时,白赉光叙述取名寓意时说,“是白鱼跃入武王舟。又说有两句书是‘周有大赉,于汤有光’,取这个意思”。“白鱼跃舟”出自《史记·周本纪》,“周有大赉”出于《论语·尧曰》,“于汤有光”出自《尚书·泰誓》。白赉光就是白赖、白来抢光的意思,一个市井无赖却引经据典,说的如此冠冕堂皇,除了捧腹解颐之外,对堕落时代的嘲讽被白赉光演绎得活灵活现。更妙的是张竹坡在其后的评语:“看他叙出十弟兄,虽一篇小小文章,却参差错落,而与西门庆亲疏厚薄,以及后文各人的行事、终身,皆不烦言而毕见,真化工之笔也,惟古史迁可以似之。”张评固然以史迁笔法目之,但此处却有预叙全书,预伏一笔之妙,更为精妙处在于行文巨大的反讽意味,似褒实贬,含沙射影,曲笔诛心。史家为春秋笔法,小说家则为反讽,带有共通的美学精神。

        《金瓶梅》作为“世情书”的叙事范式,从结构的整体布局到素材的局部处理,再到具体的话语本身,其互文性叙事特质尤为明显。开篇即确立了“情色”作为整体话语构成的主要观照对象。作者用规劝世人的酒、色、财、气四箴起笔,意在惩戒。这与元明散曲中的艳曲具有极大的互文性。如《驻马听》四首:“乐酒忘忧,镇日醺醺饮数瓯……你早早回头,常言失事皆因酒。”“色胆如天,卧柳眠花谁明休……你早早回头,菱花照的庞儿瘦。”“得失荣枯,造物安排莫强求……你早早回头,荣华怎肯常相守。”“斗勇争强,各逞英雄不自由……你早早回头,强中自有强中手。”再如《西河柳》四首:“潋滟觞,滑辣香。三杯五斗入醉乡,性乱神昏没主张……将这酒再休尝,酒误了高人智量。”“红粉肌,白玉体。美孜孜年纪恰二十,剔透玲珑心性喜……将这色再休迷,色误了高人志气。”“宝货盈,钱物亨。青蚨堆到北斗平,尚自愁穷心不宁……将这财再休珍,财误了高人令名。”“胆志矜,勇力凭。虹霓气吐贯日星,不肯丝毫心让人……将这气再休争,气误了高人性命。”(林辰选编《艳曲》)艳曲指出了酒、色、财、气之害,重“戒除”之意。张竹坡“回评”点出,“作孽于酒色财气中,而天自处高听卑,报应不爽也”。《金瓶梅》由污言秽语、香艳场面、偷香窃玉事件构造的情色话语符号皆指向“悲财色”主旨,唤起读者对成人世界的巨大同情与悲悯,从而与明代社会观念构成深度互文,达到反讽的效果。“情色”意象本身承载的深层隐喻、修辞原则及阐释意义在此聚焦。袁宏道说:“《金瓶梅》从何得来?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黄霖《〈金瓶梅〉资料汇编》)袁宏道揄扬《金瓶梅》“云霞满纸”,其意不在诲淫宣欲,而是戒世导世,以铺张扬厉、豪奢华美、劝百讽一、曲终奏雅的汉赋《七发》,来喻指《金瓶梅》的声色之娱,恰切至极。情色只是皮相,床笫不过是社会腐化堕落的温床,蝇营狗苟,射利洁名,情色书写成为家国同构的深层隐喻,是色空观念的结构所指,亦是“众声喧哗”的修辞所在。

        世情小说勃兴于明嘉靖至崇祯年间,一方面明成化以来,“瞬息显荣,世俗所企羡,侥幸者多竭智力以求奇方,世间乃渐不以纵谈闺帏方药之事为耻。风气既变,病及文林……且每叙床笫之事也”(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床笫之事“而在当时,实亦时尚”(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这与颠覆、解构宋明理学中“存天理,灭人欲”的儒家核心价值观和人伦秩序的社会思潮密切相关。在陆王心学影响下,“好货”“好色”的思想观念弥漫开来,使整个明代社会文化心理产生了由内到外、由心到身的全面解放;另外,从小说自身发展看,艳曲、诗词、戏文等与小说的互文渗透,文人的精细加工,日常生活的精细化书写,皆使此小道蔚为大观。

        (作者:郑晓峰,系哈尔滨学院讲师。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大连图书馆藏明清小说整理与研究”[项目编号17ZDA261]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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