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美学以建设世界万物宜居、美好的生存家园为研究出发点,以包括人在内的自然环境整体为研究对象,倡导一种人与自然环境之间的生态和谐与生命互动。在生态美学看来,自然存在的环境本身就具有“全美”价值,而实现人与自然生态的平衡与连续性就是美,反之就是丑。所以,人类的活动既不应以自我中心为原则来实现对自然环境的无休止掠夺,也不应以主观审美趣味来随意破坏、改造自然,而应在尊重自然环境的存在价值基础上,遵守自然生态规律来进行活动。以儒家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就极为注重天时、地利、人和的息息相通,休戚与共,有着丰富的生态智慧与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
一
荀子云:“故天之所覆,地之所载,莫不尽其美、致其用,上以饰贤良、下以养百姓而安乐之。”人类生存的自然生态环境在儒家哲学中往往是以“天”或“天地”观念来进行阐发的。“天”在儒家哲学中具有多重意义,如冯友兰曾把中国哲学中的“天”分为物质之天、主宰之天、命运之天、自然之天、义理之天等诸义。不过,中国先秦哲学的一个转变即在于对主宰之天、命运之天进行了哲理化,把“天”与最高本体——“道”结合,形成了以自然之天与义理之天相贯通的天道观。“天道观”的出现表明了一种理性精神的确立,意味着中国哲学从先秦开始就主要是以一种哲学智慧而非宗教信仰的方式来把握内在生命与外在生存环境的连续性体验。要求人去敬守天道、遵循天道而不是去僭越天道、乖违天道,这意味着古人是以自觉的理论反思意识来处理人与环境的关系问题。
孔子云:“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孔子一方面把“天”视为了万物生命所出的根源,另一方面又提出了人应当对“天”有着一种敬畏的态度。儒家天道观中所涵摄的自然之天与道德义理之天的融通,将生态伦理、道德意识渗入对天地自然的认知当中。这就表明,中国古代儒家哲学的“天”或“天地”除了今天的自然界意义外,还赋予了“天地”一种至诚悠远、博厚高明的精神含义。在儒家看来,正是有了“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的至上良善,自然万物才得以获得自身的存在。这种精神含义是与古人所共识的万物同出于天道生成的天人一体观念紧密关联的,因而是精神反思性的,是道德律令式的。儒家对“天地”的这一极具独特性的看法表明,古人虽不是以宗教信仰的方式来把握“天地”,但又始终怀有一颗对“天地”的敬畏珍重之心,从而赋予了“天地”一种神圣性功能。
二
“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天地”这种神圣性功能使得人在自然环境面前能保持谦卑恭敬的姿态,以感恩天地馈赠衣食的心态来面对自然。后世儒者与帝王都是在这种对“天”的敬畏中进行着各种祭祀天地的礼仪活动。“以天地为本”“参赞天地之化育”“仁者与天地万物为一体”“民胞物与”等观念都成为儒家谋求天人合一的精神活动与实践活动的指导原则。“天地合而后万物兴。”在儒家看来,只有在与天地万物、外在环境相亲相爱的关系中,包括人自身在内的万物生命才能得到繁荣昌盛。今天生态危机的出现,很大程度上就是人类对自然资源、自然环境毫无敬畏之心,肆意攫取与过度开发,从而破坏了天地自身的平衡稳定与和合创生。“敬则不逐物,亦不遗物。”所以,重提儒家对天地万物、对自然环境的敬畏之心,对营造美好家园、美好生态环境是极有意义的。
对天地万物的敬畏与尊重,就是要具体落实人与天地万物休戚与共、荣辱一体的观念。在儒家思想中,存在着大量的关于尊重自然规律、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可持续发展的生态策略。孔子倡导仁学,他不但要求人与人之间要相亲相爱,而且也要人对天地万物充满仁心。《论语·述而》载:“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说的就是孔子钓鱼但不用网罟捕鱼,孔子打猎但不射归巢之鸟。孔子对待自然万物的态度与焚林而田、竭泽而渔的掠夺心态是截然不同的。《孟子·梁惠王上》载:“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时”,即万物生长的自然时节。“不违农时”“斧斤以时入山林”都表明了对自然万物的利用要尊重客观规律,推行“时禁”。“数罟”,即细密的渔网。不用细网捕鱼,目的是为了保留下尚未长大的鱼与鱼种,这也体现了一种可持续的生态观念。《荀子·王制》则对孔孟的这种生态保护观念进行了更详细的阐发:“草木荣华滋硕之时,则斧斤不入山林,不夭其生,不绝其长也;鼋鼍鱼鳖鳅鳣孕别之时,罔罟毒药不入泽,不夭其生,不绝其长也。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者不失时,故五谷不绝,而百姓有余食也;污池渊沼川泽,谨其时禁,故鱼鳖优多而百姓有余用也;斩伐养长不失其时,故山林不童而百姓有余材也。”荀子在这里表达的资源保护、生态平衡的生态观念无疑在今天依然具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
三
当然,儒家在生态智慧方面作出系统的理论总结的当属《礼记·月令》了。《月令》作为朝廷礼制与国家律令的一部分,概述了天子一年四季的政治活动。作为古人对农耕社会生产与生活管理经验的总结,《月令》中蕴含了丰富的生态保护、营造美好家园的生态美学思想。就基本思想而言,《月令》要求人的活动充分尊重包括植物、动物和土地等在内的自然万物的生长、变化规律,因时而动的保护与利用各种资源。《月令》特别强调,春夏两季是万物生长季节,人的活动更是要以积极主动的行为来保护自然资源,实现资源的可持续利用。
对于山林川泽土地等资源,《月令》提出在春夏时季要采取多项措施来保护、休养生息这些基础性资源,如禁止伐木、毋竭川泽、毋漉陂池、毋焚山林、周视原野、修利堤防、道达沟渎、开通道路、毋有障塞、毋有坏堕、毋起土功、毋伐大树、入山行木、烧薙行水、杀草、粪田畴、美土疆等。对于动物资源,《月令》也提出了在春夏时季的多项尊重动物生长规律的保护方案,如牺牲毋用牝,毋覆巢,毋杀孩虫、胎、夭、飞鸟、麛、卵,毋田猎,游牝别群、则絷腾驹,班马政等。古人的“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的这些认识与实践,无疑是非常具体而深刻的。
人类现代文明是经由工业革命与科技革命的推动造就的。现代文明在给人类带来极大便利与生活质量提升的同时也给人类带来了严峻的生态危机。随着全球人口的剧增、城市的蔓延与消费的膨胀,人类过度地利用自然资源和破坏环境来满足自身的发展。因此,人与自然的平衡关系被打破,各种生态危机也接踵而至。而中国儒家文化关于“以天地为本”的生态道德意识、关于“时禁”的生态伦理规范、关于“休养生息”的生态修复观念都有助于实现由工业文明向生态文明的转型。
(作者:余开亮,系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