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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9年07月15日 星期一

    生态美学: 迈向生态文明的美学转型

    作者:程相占 《光明日报》( 2019年07月15日 15版)

        自英国工业革命以来,人类活动极大地影响并改变着地球生态系统,导致这个系统的稳定与平衡被扰乱,一系列生态灾害严重威胁着包括人类在内的地球生命。正是为了拯救生态危机,为了地球生命共同体的可持续存在和健康发展,自20世纪60年代开始,人类社会开始了对现代工业文明的深刻反思,并逐渐探索可持续发展之路。生态美学正是在这种历史背景下兴起的美学研究新形态,代表着美学的发展方向,可以简单地视为美学的生态转型。

        一般认为,美学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诞生的标志是1750年德国美学家鲍姆加登公开出版《美学》一书。那个时候既没有严重的生态危机,也没有作为独立科学的生态学。因此,现代美学既不可能考虑生态问题,也不可能从生态学借鉴理论资源。随着全球性生态危机日益严峻,生态学远远超越了其原来所属的生物学领域并对人文学科各个领域都产生着重大影响。可以说,几乎所有人文学科都正在发生着程度不等的生态转型。美学是人类精神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生态美学也正成为生态文明研究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反思现代美学的根本缺陷,实现美学的生态转型,是生态美学研究的基本思路。

        西方现代思想在界定人之为人时,通常将人视为具有心灵、能够思维的主体;人的存在的特征,突出体现为既与身体无关、又与环境无关的主体性。这种哲学观念体现在美学上,就是以康德为代表的主体性美学:主体运用其心灵的先验能力构建表象,当心灵中的表象与主体的感受及其情感发生关联的时候,主体就根据其感受的愉悦与否作出审美判断,将能引发愉悦的表象判断为美的,反之则判断为丑的。在围绕主体展开的审美判断中,客体基本上被忽视了;康德甚至特别强调,为了确保审美的纯粹性,必须忽略客体及其实在性。按照这种美学思路,主体被极度高扬了,客体则被极度贬低了。以自然为代表的客体,仅仅是主体构建心灵表象的原材料;自然不但没有任何主体性,而且没有任何内在价值或内在目的。简言之,现代主体性美学通过高扬主体性及其创造力,将人类这个物种从自然世界中无以复加地突出出来,甚至割断了人与自然界的血肉联系。

        针对上述理论弊端,生态美学首先根据生态学原理,将人类的存在理解为“生态存在”,也就是身在生态系统之中的存在:生态系统在其漫长的演化过程中孕育了包括人类在内的众多物种,是人类存在的母体;离开这个母体,人类就不可能生存,更不可能发展。人类是生态系统生生之功能、生生之德性的具体体现之一。人类之所以被称为“天地之心”“万物之灵”,是因为人能够凭借自己的天赋良知及其反思能力,将自身对于生态系统的责任理解为“参赞天地之化育”,将自身使命理解为帮助生态系统达成“万物并育而不相害”的理想共生状态。按照生态美学的思路,自然不是人类可以无度利用的资源,而是人类得以产生且赖以生存的本源。生态美学从生态存在论出发,其核心命题是,自然事物以人类的审美知觉为通道,如其本然地显现其自身。这一核心命题可以概括为:美者自美,因人而显;生态审美,生生不息。

        正是从生态系统的生生特性出发,生态美学展开了对于审美价值的生态重估,探讨审美价值与生态价值的辩证关系。在生态美学之前的美学理论中,“美”与“审美”都是极其光辉灿烂的字词,审美价值毋庸置疑地居于价值序列之首。但是,从生态审美的高度来看,生态美学的理论思考多了一个重要参照,即生态健康,也就是生态系统的稳定与平衡。生态学研究有机体与环境之间的互动,生态美学则研究人类与环境之间的审美互动,清醒而自觉地考察人类审美活动对于生态环境的负面影响,严肃地反思和批判审美活动对于环境的破坏。生态美学看到,人们通常只根据自己的主观感受来判断一个事物的美丑,通常将审美愉悦放在很重要的位置上,很少考虑审美偏好的生态后果,因而造成了对于环境的极大破坏。这方面的例子不胜枚举。比如,人们通常喜欢整整齐齐的草坪,通常用“杂草丛生”来贬低一个地方的审美价值;然而,草坪的维护需要消耗大量的水和化肥,对于淡水资源奇缺的地区来说,草坪审美偏好却成了生态破坏的重要诱因。又如,人们在长期的审美活动中,逐渐形成了对于特定植物的习惯性审美偏好,通常只运用特定的植物来创造景观;这样的植物审美偏好,既造成了植物景观同质化单一化,又对于植物多样性产生了不良影响。简言之,生态美学在认真反思形成人类审美偏好的社会、历史、文化根源的基础上,以生态健康为价值标准,将事物的生态价值放在审美价值之前,通过探讨审美偏好与生态灾难之间的关系,反思和批判人类审美偏好的生态后果,努力倡导一种有利于生态健康的生态审美观,从而使美学在拯救生态危机、建设生态文明的过程中发挥更加积极的作用。

        生态美学也引发了艺术观念的生态转型。艺术与自然的关系一直是美学理论的核心问题,艺术曾经长期占据美学研究的中心地位,黑格尔甚至将美学视为艺术哲学,同时认为艺术美高于自然美。现代美学从其主体性思路出发,通常高扬艺术家的想象力与创造力,进而用表现论来解释艺术现象,将艺术视为艺术家表达情感世界的自由创造。根据这种艺术哲学,自然仅仅是艺术家用来创造艺术品的原材料,其逻辑与现代工业生产完全一致:自然事物可以由人类随意加工和改造。与此相反,生态艺术美学则认为,自然自身有着远为人类所不及的巨大活力与创造力,天才的艺术家无非是自然之子,其艺术创造活动无非是一个“代自然立言”的过程,无言的自然通过艺术家的“代言”活动而表达其自身的内在价值与内在目的。

        我们欣喜地看到,国内外的生态美学研究已经取得了比较丰富的理论成果。生态美学以生态学为理论范式,将人与生态系统之间的审美互动作为理论基点,将人类的审美偏好及其生态后果作为重要的理论命题,站在是否有利于生态系统之稳定与平衡的高度,探讨审美价值、审美满足与生态健康之间的矛盾及其化解之道,其核心主张是承认自然的优先性,努力将审美愉悦与生态关怀统一起来。这种形态的美学理论不但有助于反思和批判现代美学的根本缺陷,而且有助于引导人们逐步形成一种有利于生态健康的生态审美观,从而为生态文明建设作出实质性的贡献。

        (作者:程相占,系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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