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地方都有一些老宅子,大门敞开,让游人随时进去——和这些远来的闲人相比,老宅更是闲下太多时光。它们有的集中在一个胡同里,胡同不宽,老宅门脸也很小,跨进去觉得玄关扑面有些逼仄。走了几步才大吃一惊,觉得心理上没做准备——里边太大了,尤其是它的纵深感,可以猜度当时藏下这个家族多少声响,多少秘密。夕阳到来的时候,里边的空寂、潮气渐渐深浓起来,原先采光不足的房间,已经昏暗不清。几个老宅形制大致相仿,门脸小,里边大。主人明显地对外表做了敛约的处理,在这个小门脸的里边,各自暗暗使劲,做一番事业。他们有做生意的头脑,朝各自擅长的方向发展,以至于声名日大家业日厚,几座老宅的少男少女也多有往来。只是后来——变数来了,有的越发鼎盛,生意做到了南洋;有的则破落了,只能维持基本的生计。这也使相互间的关系起了变化,连同少男少女的交往,疏离已是必然。变数是无从把握的,系在变数中的交谊多不可靠。如果不因变数而继续情投意合,我们在游览时就会听到一些动情的故事。可是没有。
真正住在老宅里并不舒服。从哪一年开始有人在外置了房产,陆续搬出。少了十个八个人也看不出来。搬走的人多了,空洞之气才四处流动。族里的老者当然不愿人们搬走,但到了现在谁也管不了谁,每个人都持有自己的空间观,为自己未来的生活服务。其实青年人最烦的就是在这个老宅里,除了父母管教之外,辈分高的人谁都可以对他动嘴,说这或那的不对。至于族里主事的老者,因年岁和资历,在这里有着至高的权力,让每个人心存敬畏。老宅空了的时候,这种敬畏感也没了。人们开始热爱过小生活,人少,隔音好,可以储存一个小家庭所有的秘密。至于采光,说起来让人兴奋,整面的落地玻璃,窗帘哗地打开时,明快扑了进来,使追慕光明的人心胸透亮。
老宅人去楼空,被遗弃的场面往往是蓬头垢面,鸦雀营巢,蛛网铺张。它不实用了,但审美价值却提升起来。
住在老宅时的言说,大抵围绕老宅的人事展开。直到搬出去以后,言说的话题才渐渐改变,是新的空间扭转了话头。
我一直认为一个人多搬几次家也有好处,它和新鲜的周边环境、人事关联,会生出许多新的念头。每一个陌生的环境都是很有探索意义的,包括新空间的各种结构,和自己以前的感觉肯定有差别。一生一世在老宅生活的前辈,他们熟悉这里的一切,也就没有什么新鲜感。如果世道没有发生巨变,后来人也是如此安放。现在,有的人从南方来到北方长居,有的则从北方迁到南方,习惯了这里的潮润——新的空间一定有吸引人的地方。离乡背井——时下对于这个词的解说完全可以阳光一些,对于远方,对于未知,心存乐观。
我搬到闽江边正是莺声已老的时节,江面上总是在清晨浮动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很氤氲的情调。我不善水,却对水有着欣赏的兴致。每日在水边行走,看白鹭一步一啄的闲适,觉得一个人的心境若真如此,就是一只轻松的白鹭了。闽江水在流经我住的这一段似乎特别徐缓,使人不复有孔夫子的逝水之叹。一些人春冬无辍,背着浮桶下水,向江心游去,让自己的体温融在寒冷的水温里。由于水缓也就不容易获得什么戏剧性——日子平平常常就好了,如同在实地上走,在水中浮沉,每一日这般过去。戏剧性是给外人看的,就像一个演员在台上风情万种地演,眉眼都是波澜,待她坐在后台喘气歇息,觉得这下才是真实的。一条经过楼盘的江流带来了婉约的灵气,有人来找我时,我会说沿江边走走吧。我发现来找我的人说的事都没有重要的,大都是个人对艺事的一些感受,现在沿江走,正好应和它自如的涟漪。把楼盘建在江边肯定是开发商蓄谋已久的,而于入住者言,长久地拥有了一条江也是一种快慰。譬如它的滋润,离江河很远的人是觉察不到的,滋润融在江边的空气里,无声地进入皮肤、器具。滋润永远看不到,是感觉出来的,或者在抚摸时,指掌间触碰到了。我往往会把一些宣纸钉在墙上退退火气,要写的时候取下来,抖一抖,它们柔软无骨,声响变得温和柔顺,不像先前哗啦哗啦地急切。我说,我听到滋润潜入一张纸的每一条纤维里了。
几年后,我又搬了一次家。那是在夕阳斜晖里,我看到了满山的芦苇闪动着银子般的光泽,素心同调,彼此俯仰。很快地,暮色下来,四处静谧,后来就看到头顶密集的星辰,心中便有一丝暗喜。在没有月亮的夜晚,一座山更显示出它的厚重和威严,尤其是草木蒙茏其上,星点秋萤之火掠过,更是疑幻兼有。山水如此地不同,水以长流为法,山以不动为宗,它们相同的地方只有一点,都是天生天养、自然而然的天物,动者自动,静者自静,于人来说,都可深于托寄情思。没有人担心一夜之间一座山忽然消失,它的稳固让人以为靠得住。和平视水的流淌不同,再小的山丘也要人仰视,领略它平地而起的力量。我房舍后边的山算不上奇崛,附和南方的清雅,平缓地隆起,秀而不媚,清而不寒。由于山的不动,四季过往,我看到的都是动的生命,飞动的、跃动的、蠕动的、摇动的,各逞其性。尤其是草木中亿兆的虫豸,如此细微,也趁着自己适宜的节气,适时生适时长,完成一个短暂的轮回——纺织娘的声响在晚秋时就消失了;松鼠却在这时勤快起来,从这棵香樟树跃到另一棵白玉兰的枝丫上;有人说看到一条青蛇,晃晃悠悠从山上下来,爬过围墙,朝路的那头去了。蔓草荒烟莫问浅深,自适其适也就最为佳好。又有人来山居,坐在客厅里和我言说,我便让他到后院看看山景,说一些和刚才不同的话题——往往这种转换驱赶了沉闷,多了一些脱口而出的片段。作为不动的山,失去的总是速度——一个人见到山,完全可以慢慢地欣赏的,尽管我相信山的自身每一日都在起着变化,但是面对它时,还真是浑然无觉。
空气清新,周遭静谧,光线明亮——我对空间的要求大抵如此。不断搬家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对新空间有一种追求感,不会止于一处。每个人的追求根据有许多差异,参照物更是大相径庭。记得我买江边房子的时候,并没有进入杂乱泥泞的工地,我是见到江边的一株榕树,叶片青绿了无尘泥,树冠饱满力蕴其中,风来时,当风有声。一株树在此时,已经很能说明一些问题了。搬到山居前,满山的芦苇在风中拂动,优雅中的坚韧,一洗都市素有的凡近之气,也比舌吐莲花的促销介绍要远远胜出。明代袁宏道曾经说:“物之传者必以质。”我一直记着这句话,自然之物往往无声,但从物之质的传递,会更真实不虚。
每个城市都在大兴土木,居住空间成了人们的话题。一些人对新空间的进入,使以往的住宅成了二手房。那些祖宗留下来的宅院名曰老房子,住的功能消失了,欣赏的功能滋长了。房子的种类多了,有的用来改造,赋予新的功能;有的彻底拆除,再也不见影踪;还有一些被有心人买下,大小部件编号运走,安置于异地——每一个宅院都有自己的命运,在人生的许多忧虑中,空间忧虑是长期存在的。父亲曾说我们是从中原南迁到此的,这么大的跨度,为什么选择这里,可能是偶然,如我见到榕树或者见到芦苇,而后成了必然。所谓诗意地栖息,就是不断出现寻觅的过程。
算起来,我在这个不大的城市已搬了七八次家,也许要到一定的年龄才会停下来,守着不动。适宜的空间是没有止境的,如同时间没有尽头。烟水芳草、浓荫匝地的南方啊,此时,淅淅沥沥的春雨来了,人和万物都在晶莹之中,又一次舒展。
(作者:朱以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