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章”是《诗经》中常见的一种篇章构成形式。《诗经》的重章,有两方面受到学者的特别关注:一是诗章为何要重复,即诗歌重章叠唱的形式缘何产生;二是为什么重复中有变化(变化部分称为“重章换词”),它究竟起到什么作用。
关于第一个问题,传统的研究多从诗歌体式方面切入,将其视为一种诗歌篇章的组织方式,是诗人主动所为。而较新的研究则认为,重章来自诗乐仪式或歌唱方式。例如诗歌的三章可由三个不同的歌者依据同一曲调作词演唱,当然也可能是一个歌者依据一种曲调重复创作三章,在仪式的不同阶段歌唱,总之是和诗歌表演的形式密切相关,而与文本创作关系不大。另外,有些诗歌还可能是历史事件的客观遗存。如《左传·隐公元年》载“郑伯克段于鄢”之事,其结尾讲郑庄公与母亲姜氏重归于好,谓:“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有学者认为“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与“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可组成一首两章重章的诗歌,而《诗经》中重章诗篇也可能有类似的来源。
应该说,这一重章研究的新思路是有道理的,一定程度上纠正了前人过于看重诗歌体式与词句训诂的缺点。但另一方面,如果把《诗经》中所有重章都归结为仪式表演方式,而无视重章换词的文本意义,或只将其视为重复性的随机改动,这也是有问题的。下文将以《诗经》中部分诗篇为例,分析重章换词具有的明显的词义变换和叙事功能,从而证明《诗经》中的重章结构并非全都出于仪式表演的重复,也有作者谋篇布局的匠心。
如果翻看传统注解,会发现古时学者多致力于发现《诗经》诗篇中重章结构的词义变换及其内涵,但问题在于他们犯了“一概而论”的毛病,试图将所有重章都从语义角度强行进行解释,因此才引起今人的不满。而今人在批驳古人时,又往往走向另一个极端。即使站在“仪式表演”说的角度,《诗经》中部分重章诗歌也具有明显的叙事性,或者说是在“重复性表演”中完成了叙事。其中较被认可的例子可能是《召南·摽有梅》: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此诗以树上梅子的数量比喻女子的青春,又引出其对理想佳偶的企盼心情。第一章“其实七兮”是指树上尚有七成果实,比喻青春仍在,故其心态较为从容,要求意中人择吉日前来相会(提亲)。第二章“其实三兮”,喻青春所剩不多,故心态较急迫,“迨其今兮”即谓今天就来,不必再等吉日。至第三章“顷筐塈之”,谓梅子已尽数落在地上,指女子年龄已大,而“迨其谓之”一般认为是指当时“仲春之月,令会男女”的风俗,此时男女可私奔而不受指责。全诗三章有层进关系,将一位待嫁女子对青春逝去的伤感渐次展现。很显然,在这首诗中每章的内容和先后顺序完全切合事件发展,不能随意调换,其中换用的关键词是为了推动事件发展,具有明显的叙事功能。也就是说,诗人正是主动采用重章换词这种同中有异的微妙手段,推动时间与情感的发展,从而完成叙事。与此形成对比的是《桃夭》《樛木》《小星》等诗,它们的章节即使前后调换对诗歌内容的影响也不大,所以这类重章诗篇确实就很难说是作者有目的的刻意安排了。
《摽有梅》这种诗歌形式,可称为具有叙事功能的重章换词,这在《诗经》中并不少见。如果我们秉持重章换词可能具有叙事功能这一观念,去重新审视某些诗作,往往能有新的发现。如《诗经》开卷《关雎》一诗,虽然并非全诗重章,但其第二、四、五章可构成重章: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传统观点一般认为这三章属于并列关系,即流之、采之、芼之都是采摘、择取之意,而求之、友之、乐之也基本属于同一性质的内容。诗歌通过三章重复,来反复表达君子求淑女这一情感主题。但本文认为,这首诗并非仅仅是在重复情感主题,而是具备一个叙事主题,这一主题正是通过流、采、芼和求、友、乐这三组词的语义变换来体现的。第二章的“流”字,鲁诗说“择也”,《毛传》说“求也”,就是选择、求取之意,这是动作未付诸或将要付诸实践前的寻找过程;由此而起兴,“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此处的“求”也有寻求、选择的含义。第四章的“采”字是采摘、获取之意,这是已经付诸了实际行动。所以后一句“琴瑟友之”由此兴发:男子以琴瑟来获取女子芳心,这也是采取的实际行动。第五章的“芼”字,《说文解字》谓:“芼,草覆蔓。从草毛声。《诗》曰:‘左右芼之。’”这一解释长期未受重视。实际上按《说文》的注释,这一句可以理解为:将所采荇菜层层覆盖放在一起(船上)——这是采集的成果。所以后一句由此兴发,“窈窕淑女,钟鼓乐之”可能是诗人想象中追求成功后迎亲的场景,这也属于追求的成果。由此可见,《关雎》一诗的重章换词也具有叙事功能,其中流、采、芼代表采荇菜的三个阶段,而其比兴所及的求、友、乐则代表了追求淑女从开始到成功的完整过程。上述关系可归纳示意如下:
左右流之——寤寐求之——念头
左右采之——琴瑟友之——行动
左右芼之——钟鼓乐之——成果
这类重章换词在《诗经》中并非孤例,相似内容可见于《芣苢》。全诗以“采采芣苢,薄言采之”为“模版”,将“薄言采之”的“采”字重复换词六次,形成了四句为一章的三章重章形式。诗中换用的动词为:采、有、掇、捋、袺、,它们都是与采芣苢相关的劳动行为。宋朱熹《诗集传》已注意到其中的词义关系,谓:“采,始求之也;有,既得之也”“掇,拾也;捋,取其子也”“袺,以衣贮之而执其衽也。,以衣贮之而扱其衽于带间也”。此观点可引申为:诗中采、有是劳动的开始阶段,掇、捋是劳动的高潮阶段,而袺、是用衣物将劳动成果贮存带回,这是成果阶段。显然,这六个动词的换用也具备叙事功能。如果按毛传注释,将全诗理解为采芣苢的不断复述,则诗意就显得非常单薄。可见,重视重章换词,有助于发掘诗中丰富的层次,避免将诗歌平面化解读。
通过重章换词来推动叙事的做法,不仅出现在与劳动相关的诗中,《诗经》中婚恋主题的诗歌也多有这类现象。如《郑风·将仲子》描写一位女子因为担心父母、亲人和舆论的非议,劝阻情人前来幽会的情景。第一章说:“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她劝情人“仲子”不要翻越“里墙”(村外围的墙),并解释这不是因为担心你会压断杞柳的枝条,而是我担心父母的责备。传统研究将三章诗歌看作是一个主题的平面化重复。实际上,诗中第二章女子劝阻的话语已换成“将仲子兮,无逾我墙”(不要翻越我家的院墙),到了第三章则已是“无逾我园”(不要翻越我房前的园圃),说明“仲子”并未因劝阻而停止,反而一步步来到了女子的窗前;而女子担心并劝阻的理由,也由“畏我父母”变为“畏我诸兄”“畏人之多言”。试想,如果父母之言都不畏,又何必去担心诸兄和他人呢?由此可想见,诗中女主人公面对情人的步步逼近,其内心担心又喜悦的复杂心情。
《诗经》中有许多诗歌的重章换词确实是出于诗人的精心构思,它们在诗篇中起到了组织情节或推动叙事的重要作用。而在这些诗歌中,我们只能认为重章是诗人采用的一种叙事结构,不能将其视为歌唱方式的必然结果甚至附庸。当然,对重章换词及其叙事功能的阐释和研究,也要尽量避免强行附会,如果因为词义的细微差异而处心积虑地去解读“微言大义”,则又会掉入陷进之中,研究者应慎之又慎。
(作者:王帆,系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