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古为徒】
初冬,小雨,大雾,一行人撑伞,去登鱼山。
鱼山实在是小。在我所登过的山里,海拔82.1米、占地80余公顷的鱼山,几乎不能算山。但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因为东阿王曹植登临于此,并在死后葬于此地,形如沉默龟鱼的鱼山,自此声名显赫,朝拜者络绎不绝。
登鱼山之前,我从未想过,写出精彩绝伦的《洛神赋》的曹植,死后会选择葬在这样一座小小的山上。而且,还是在河南淮阳的陈地病逝之后,其子曹志遵其遗嘱,千里迢迢,将曹植遗骸迁葬在鱼山西麓。据史书记载,曹植在此地的居住时间不过两年零两个月,只因在这两年里,他常“登鱼山,临东阿,喟然有终焉之心”,故其生命终与小小的鱼山结缘,并让后人慕名而至,世代不息。
我常想,一个人与一个地方,或是一座山、一条河,甚至一株树、一朵花,其缘分既是人生偶然,也是命运必然。曹植虽才高八斗,但纵情诗酒,不适政治,故被曹操与兄弟曹丕排挤,一生郁郁寡欢,不被重用。死前三年,徙封东阿,虽潜心著作,研究儒典,但心情依然抑郁,而小小的鱼山,却在短暂的两年里,抚慰了他的尘世烦忧,让他得以听闻梵音,并成为梵呗音乐的鼻祖。
曹植一生虽不得志,却在一座位于鲁西平原上的东阿小城里,寻到鱼山这样一处可以安放灵魂的寂静之地。它虽只是泰山余脉,但视野开阔,近可赏山上茂密草木,远可眺黄河沉郁雄浑、泰山连绵起伏、沃野千里铺陈。如此美景,远离世间喧哗,隔开人世纷争,并于幽深洞中,听闻梵音,不啻为上天对失意诗人的恩赐。
雨窸窸窣窣地下着,落在通往山顶的青石板路上。我踏着台阶,一步一步向着近在眼前的山顶前行,忽然想,曹植或许也曾一次次地踏过这条小路,穿着蓑衣,沐着冬雨,将一切人生烦忧,一步步丢在身后。“鱼山西麓斜阳老,胶水东阿衰草荒。”或许,恰是冬日里的荒凉与萧瑟,让曹植顿悟,人生的意义,不在他一直孜孜以求的功名,不在金戈铁马,不在政治韬略,尘世中闪烁的这一切,终会凋零、消失,人生没有永恒,永恒的只是这苍茫宇宙、天地自然。他终将化为泥土、尘埃,归入静寂不语的自然的怀抱,就像庄子“鼓盆而歌”,欢庆逝去的妻子重新成为天地的一个部分,回归生命的本源。
于是,顿悟的曹植留下遗言,将存在于天地间41年的肉身,葬在鱼山。他要让灵魂如生前一般,每日面朝黄河,俯瞰起伏山川和辽阔大地,闻听天上梵乐,进入空灵之境。他一生不能实现政治抱负,但在生命归宿的选择上抵达了自由。曹植逝于公元232年11月,是万物萧瑟的秋天。233年3月,在万物复苏的春天,其子曹志遵嘱将父亲遗骸迁葬至鱼山。在从河南淮阳前往山东东阿的途中,草木重现生机,鸟兽于林中雀跃,阳光穿透云层,遍洒大地,风吹开花朵,荡起浓郁芳香。因才气一生被压制的曹植,他的灵魂,在那一刻,一定飘浮在空中,深情地将这生机勃勃的大地重新抚过。就在一年之前,公元232年2月,也是这样料峭的春天,他从东阿迁徙陈地,犹如孩子远离故土。而今,他去掉了世间身体的负累,回归精神的故乡——鱼山。他终将在这里,停留千年万年,不再离去。
我站在曹植的墓前,这并不巍峨起伏的鱼山,拥抱着他的遗骸,并用一棵在夏天会开出粉红花朵的合欢树,陪伴着他飘荡在此处的魂魄。一块块碑石,记录着古今中外无数仰慕曹植的人们所留下的印记。柳树的残叶,在风雨中纷纷扬扬地飘落。一只喜鹊,掠过上空,消失在茫茫的雾霭中。黄河拍打着两岸沉默的大地,流向无尽的远方。
一切,都在这鱼山的永恒中,静寂无声。
(作者: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