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了,布谷鸟叫着,农人开始插秧播种。“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鸟儿仿佛季节的时钟。
小时候,我们把燕子当作家鸟,它们生长在每家每户的堂屋里,与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一点不认生,知道农家的茅草房子就是它们的家。
燕子们挑选中意的人家筑巢——和善积德、代代忠厚。燕子们认准了这一家,年年晚秋去了南方,到了柳芽萌动之时,它们依然会回到这里。
建燕子窝是很费工夫的事,它们从河边或者池塘边,一口口衔来稠稀适中的黄泥。一个春天,层层叠叠的一口口泥粘在一起的燕子窝就垒成了。燕子窝也是一件艺术品,它们形态各异,是美的建筑。
不知不觉,几只燕子就从燕子窝里伸出了头来,叽叽喳喳的,等着爸爸妈妈啄来吃食,它们一个个永远吃不饱的样子,也像我们小时候腋窝底下永远夹着一个煎饼一样,边玩游戏边咬一口。
奶奶是非常和善的人,对家中的燕子窝自然十分呵护。受奶奶影响,不用她说,我们也从来不会去捣燕子窝。年年春天,我们都盼着燕子们回来,燕子们叽叽喳喳叫时,我们四五个孩子也是叽叽喳喳地围着桌子吃饭,一碗粥、一张煎饼、一盘素炒土豆丝或者素炒萝卜丝、一碟小咸菜,我们吃得香喷喷的。燕子也似乎成了我们家里的一员。等有一天,那些燕子不再叽叽喳喳了,那就是一窝燕子长大了,它们一只只飞出去,去另一个屋檐下做窝。
奶奶会说,等你们长大了,也会像燕子一样,都飞到远方去。那时候我们还不能理解奶奶说的远方在哪里,也不会放在心上。然而,当我们一个个长大,真的都离开了家——大哥到百余里外的地方上班,二哥、我和弟弟都走上从戎的道路,到了千里在外,这才忆起奶奶的话。
雏燕们在窝里有时候也争来争去,不小心就会挤下来一个,我们总是小心翼翼地用根木棍把燕子送回燕子窝里。它们离开窝,也像我们跑远了找不到家,等着奶奶或者母亲唤我们的小名,这才恍然从忘了时间的游戏里抬起头,赶紧往家里跑。
燕子们起得早,勤劳人家也有早起的习惯。奶奶早起先去菜园里采来带着露水的新鲜蔬菜,父亲早早起来提着水桶去井边打水,母亲是三更半夜就起来了,她要先摊完一盆玉米或者地瓜糊子的煎饼,然后还不能耽误天亮去生产队里上工……人勤春早,只有在这样的人家,你才知道一寸光阴一寸金,日子贫苦却津津有味,一点也感觉不到物质匮乏的焦虑。奶奶的和善、父亲的宽厚、母亲的勤劳都是遗传到我们身上的最好的品质。
燕子们也是在晨光里出门,或是筑巢,或是去为雏燕们逮蚂蚱等昆虫,它们必须不遗余力地劳作,才能维系一个家庭的繁衍生息。
燕子们出门,我们几个孩子也会背着书包开始去上学。在熹微的晨光里,我们高声朗读,每一篇文章都背得滚瓜烂熟,偶尔扭头看看窗外,电线上的燕子也排成了一队,叽叽喳喳上早课一般。
有意思的是,有的人家懒惰,晚起床,早睡觉,燕子从南方回来时,就不在那一家做窝了。还有的人家,嫌弃燕子叽叽喳喳的叫声,一竿子把燕子窝给捣了。它们一传十十传百,这样的人家再也没有燕子来住。大概是因为没有燕子早晨催促着起床,一家子人也越来越懒,日子过得越发不如人意。
一户人家的家风和性情,燕子是能感受到的。
如今我生活在城里三十多年了,见到的燕子越来越少。去年春天,桃花盛开的季节,我去北京门头沟采访一位做古建修复工程的企业家,他的公司也是古建的设计,二楼的走廊是开放的,雕梁画栋的梁椽间,他给钉上了一些木板,为了方便燕子做窝。那三五十个燕子窝里,有的是一对在里面,更多的是三五只六七只雏燕在伸着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我仿佛回到了童年的老家。他说,燕子都是有记忆的,它们也在寻找祖先居住的老屋,或是那些貌似古老的建筑,而后安下它们的家。
此时,又是一个春天来了,燕子们又要回到北方了,伴着桃花杏花的盛开。我记起多年前诗人苗得雨的诗句:“不要学花儿,只把春天等待;要学小燕儿,衔着春光飞来。”
衔着春光的小燕子给人们带来了春光和希望,带来了生机与活力,人类的家园里正是因为有了它们,而响起了催人上进的进行曲。
你看,一些设计者们特地在楼房板檐下留出了空间和平台,燕子们便会循着爱飞来,找到自己的栖身之地。它们的尾翼会像二月春风的剪刀,燕语呢喃里,裁出千万柳丝,绿叶与花束。
(作者:郭宗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