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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9年02月16日 星期六

    自然与人心的故事

    ——读迟子建《候鸟的勇敢》

    作者:胡一峰 《光明日报》( 2019年02月16日 09版)

        【光明书话】

        迟子建的文字唯美脱俗,却不乏直面现实的犀利;有一种复归于朴的童趣,却透露出对世事变迁的洞悉;她的视线对准祖国东北角,又让人读到一种深沉博大的人类情怀。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推出的迟子建新作《候鸟的勇敢》,延续了她的一贯风格,讲述了一个关于自然也关于人心的故事,细腻地展现出当下中国及中国人从世态到心态的复杂性。贯穿这部小说始终的是候鸟守护者张黑脸和德秀之间隐秘又炽热的情感。无疑,这是一个动人的故事,而作者又为其构建了多层环套的世界,使之除文学的力量之外,蕴藏了对人心之变的深思。

        小说塑造的这个多层环套的世界,如果用笔画出来,应该是个同心圆。处于最内层的是金瓮河畔候鸟栖息繁衍的自然世界。这个世界生机盎然,“金瓮河完全脱掉了冰雪的腰带,自然地舒展着婀娜的腰肢。树渐次绿了,达子香也开了,草色由浅而深”,候鸟们在这里觅食、嬉戏、趴伏在巢穴养育下一代。然而,弱肉强食的食物链法没有因诗情画意而退场,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生物间争夺从来就不曾消失过。

        同心圆的最外层是瓦城的人间。作家干净利索地把这繁复世界里的芸芸众生一分为二,一边是“候鸟人”,一边是“留守人”。自然世界有候鸟与留鸟,人间就有候鸟人与留守人。一下子赋予了常见的北方小城不一样的文学意义。如书中所言,“瓦城本来是一条平静流淌的大河,可是秋末冬初之际,这条河陡然变得一半清澈一半浑浊,或是一半光明一半黑暗,泾渭分明。生活在本地的候鸟人纷纷去南方过冬了,寒流和飞雪,只能鞭打留守者了。”当候鸟回到金瓮河自然保护区后,候鸟人也陆续回到了瓦城。“瓦城人普遍认为,如今的有钱人,一部分是凭真本事、靠自己的血汗挣出来的,另一部分是靠贪腐、官商勾结得来的不义之财而暴富的。在他们没有案发前,可以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在老百姓眼里,这一部分的人比例要高,也最可憎。”候鸟往返于南北,是受生物本能的驱动,本不具有什么道德意味。候鸟人的活动却符合人间法则,可以摆上善恶是非的天平称量。鸟的迁徙天性被投射上了人类价值观念的油彩。

        就这样,自然与社会互相进入,天人之际发生感应,两个世界叠加呈现,使文本格外耐读。而这一切在结构上的真正实现,有赖于介于二者之间的那个世界,也就是金瓮河候鸟自然管护站和娘娘庙。二地隔着金瓮河,一左一右,以一座月牙桥相连,看似阴阳两分,实则牵丝绊藤。管护站里连手机信号也没有,与尘世相隔甚远,管护站的其他人员身在林中,心却都在城里。真正承担候鸟管护者角色的张黑脸,11年前就被老虎吓呆了,心里只装着候鸟,对人间之事不灵光,却在这里找到了人间才有的感情。可以说,这是一片过渡地带或者说“次人间”。在地理上,这片地带勾连着候鸟的自然世界与瓦城的人间世界,在心理上则勾连着俗世与超脱。

        这里隐藏了许多隐秘的故事,又如一面镜子折射出人间百态和名利纷攘。作者在细节上的考究更加强了这一点。以小说中各色人等对候鸟的态度为例,周铁牙看到河面的野鸭,眼光是“热辣辣地”,还“吧唧了一下嘴”,说:“妈呀,个个肥呀,这一路飞回来,也没累着它们。”张黑脸看到啄木鸟,却是“心跳加快”,“他太喜欢看鸟儿张开的翅膀了,每个翅膀都是一朵怒放的花儿!”看到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东方白鹳“站在金瓮河上,白身黑翅,上翘的黑嘴巴,纤细的腿和脚是红色的,亭亭玉立,就像穿着红舞鞋的公主,清新脱俗”,周铁牙和张黑脸都很兴奋。张黑脸激动的是终于见到了“恩人”,因为他一直认为当年遇虎后被大雨所浇,是这只大鸟庇护了自己。周铁牙高兴的则是,“此事上报后,管护经费将增加,他从中渔利的比例也高了”。营林局局长蒋进发喜欢鸟,对金瓮河上东方白鹳的照片啧啧赞叹“美哉,美哉”,而且要多批给管护站一万五千块钱,其实并非真心,而是因为仕途无望、工作懈怠爱上了摄影,候鸟是他的摄影模特儿。金瓮河候鸟研究站的石秉德对候鸟也颇为上心,又是救助受伤的候鸟,又是人工孵化候鸟蛋,内心真实的动机却是为自己博取名声和资历,在履历表增加辉煌的一笔。即便同为吃鸟之人,周如琴对弟弟周铁牙送来的野鸭更为钟爱。与此类似的还有林业局局长邱明德的父亲邱老,这个老候鸟人虽然话都说不利索了,但见到周铁牙送来的野鸭子就两眼放光、心花怒放,活脱一副等着唐僧肉的怪人形象。

        瓦城人对鸟的态度反映的是社会变迁之下的人心迷失。后者也在作家看似不经意的笔下得以呈现。周如琴提到女儿罗玫时,不是说“玫玫”而是“罗局长”。周铁牙的老婆为了保住周铁牙在管护站的工作,去到当官的外甥女家当义务仆人,周铁牙见到“老婆跪在地上擦地板,外甥女却偎在沙发上吃燕窝红枣羹”。张黑脸的女儿张阔捏着老爸的工资卡,她最担心老爸失去这份工作,断了这笔收入。张阔的男人手头阔绰后,常去洗头房和捏脚屋泡妞。张阔的应对之法是“我得多给你戴几顶绿帽子,才算对得起自己”。

        显然,这样的描写充满现实主义的力量。钱锺书先生在《宋诗选注》序中说过,“也许史料里把一件事情叙述得比较详细,但是诗歌里经过一番提炼和剪裁,就把它表现得更集中、更具体、更鲜明,产生了又强烈又深永的效果。”确实如此,对于现代化和市场化浪潮冲击下的社会变革,以及随之而来的迷茫,我们从各种数据中已有所了解,但《候鸟的勇敢》以直指人心的方式将其呈现给我们。

        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迟子建曾这样写道,“我守着这团火,跟我一样老了。无论是遇到狂风、大雪还是暴雨,我都护卫着它,从来没有让它熄灭过。这团火就是我跳动的心。”在《候鸟的勇敢》中我们又读到了这团火,它变成了那对在娘娘庙三圣殿上做窝的东方白鹳。“它的白羽如雪,黑羽隐隐泛着华贵的紫色和绿色,最明媚的是它那双鲜艳的脚,像盛开的红百合”。

        在小说的结尾,东方白鹳在黄昏时分飞离金瓮河,有一只受伤的白鹳无法飞走,它的伴侣将孩子们顺利送上迁徙之旅后,又折回来守护它。两只白鹳最终未能逃出命运的暴风雪,在雪中翅膀贴着翅膀相拥而逝。“张黑脸和德秀师傅葬完东方白鹤,天已黑了,他们饥肠辘辘,分外疲惫。当他们拖着沉重的腿向回走时,竟分不清东南西北了,狂风搅起的飞雪,早把他们留在雪地的足迹荡平。他们很想找点光亮,做方向的参照物,可是天阴着,望不见北斗星;更没有哪一处人间灯火,可做他们的路标。”其实他们心中已有了路标,张黑脸的路标就是德秀师傅,而德秀师傅的路标则是张黑脸,他们的心被对方重新点亮了,用小说中的话来说,他们已经是“在夜里不用点灯的人”。

        (作者:胡一峰,系《中国文艺评论》杂志副主编、编辑部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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