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橙黄绿青蓝紫,七色调出我们多彩缤纷的世界:天空瓦蓝,美人蕉嫣红,禾苗青绿,油茶花纯白……原色红和黄的叠加即是橙。七色中,橙色是唯一以水果橙子的名字命名的。橙是味蕾上的乡野故土。
我的家人吃水果的口味颇杂,唯一一种共同喜爱吃的,便是赣南脐橙。赣南脐橙脆嫩爽口,甜酸适度,色泽鲜艳,橙香满堂。黄澄澄的果皮,像是冬天灶膛里的火苗。皮剥开,饱满的橙汁胀裂欲喷,剥一片肉瓤含在嘴里,浓香满口,味蕾瞬间拥抱了南方青绿的乡野。乡野里有绵长的雨季、炙热的阳光、酥软的红土、多雾的早晨和黄昏、延绵的丘陵以及九曲的河流。
每年年关,我都会买很多脐橙拉回老家枫林,自己吃,也分给乡邻品尝。很多,就是至少二十箱。我买得再多,母亲都不会责怪我浪费,她会说,这么多,刚刚好。我抱两箱,放在母亲房间,让她慢慢吃。有时,她不吃,手里也握一个脐橙。母亲说,脐橙味,让人血气通畅。
客人来了,我把脐橙剥开,一瓣一瓣,依序排在青花瓷果盘里,像一朵怒放的葵花。母亲说,这样吃脐橙,太文雅了,别人会说我们气量小,舍不得客人吃呢。她会往每个客人口袋里塞两个。橙皮,她是舍不得扔掉的,收集起来,放在圆匾里晒,晒干了,收在棉布袋里挂起来。到了夏秋季,她用干橙皮泡水喝,调半勺蜂蜜下去。这是我祖母教她的。祖母说,橙皮养肝,多喝橙皮水气色好。
我有过二十几亩的果园,种了冬枣、花厅雪梨、马家柚、油桃、板栗、橘子。开垦果园时,想着种脐橙。脐橙苗是朋友从信丰带来的,一共13株。请来果园师种苗,他把脐橙苗抽了出来,说,赣东北纬度偏低,结出的脐橙偏酸,果实不长个儿。我不死心,在菜地里种了三株,施油菜饼肥,施肥三年,结了脐橙,有拳头大。青釉色转黄,便是秋天了。过了霜降,满树的橙黄,像大地的灯盏。摘一个尝鲜,不酸不甜,嚼起来,像棉花。母亲说,可能节令还没到。到了深冬,脐橙在树上都萎缩了,剥开吃,还是不酸不甜。脐橙便再也无人采摘了。每到四月,脐橙开花,小朵小朵,玉白色,碎雪一样压满了树丫,香气飘进屋里,黏黏的,甚是舒爽。
每一种水果,都有自己的故乡。它的根须只适合自己缠绕的那片土地。椰子属于海南,荔枝属于岭南,龙眼属于闽南,柑橘属于常山,榴莲属于台湾,哈密瓜和香梨属于新疆……脐橙属于信丰。每次吃赣南脐橙,便会想象那片神奇的大地。它是什么样子的呢?怎么会出产如此鲜美多汁的水果?
那片神奇的土地在大庾岭以北。去年初秋,我终于有了拥抱脐橙原产地之旅。
当绿皮火车过了赣州,我莫名兴奋。我靠窗,脸贴着玻璃,看着外面的原野。田畴间,深绿的禾苗在涌动,如细细的海浪。低矮的山岭种满了橙树。橙树并不高,墨绿。垦了垄的山坡,露出红泥的原色。
在偏远乡镇走了两天,我的视线都没离开山坡上的橙树。在安西镇,我站在脐橙园的瞭望台上,向导告诉我,一株树可产四百余斤脐橙。我眼前的绵绵丘陵被东去的桃江环绕,山峦青黛,远峰高峻,丘陵垦出了一垄垄脐橙园,延绵几公里。隐约间,我听到了果园里飘来的歌声:
山有几道弯,
水有几道弯,
弯呀弯呀,
总有脐橙香。
一片片金果挂山梁,
一阵阵笑声在回荡。
…………
歌声缠绵、温暖。丘陵下,是中国脐橙研究室,研究脐橙病虫害防治。脐橙有“三病”:黄龙病、裂皮病、溃疡病。黄龙病被誉为脐橙“癌症”,可防可控不可治。爆发了黄龙病,成片成片的脐橙树就要被连根铲除,晒干焚烧,土地再也无法种植脐橙,因为革兰氏阴性细菌已入土壤,只能改种其他树种。为防病,农业部门每年派出大量科技人员,在山间地头查勘病情。
橙树和桃树一样,盛果期很短,不超过二十年。盛果期结束,橙树的生命期也结束,砍下山,来年再种植。
赣南被誉为地球上最适合种脐橙的地方,这与它所处的经纬度、土壤、气候有关。物种就是这样神奇。神奇的土地诞生神奇的物种,赐福人类。天山的雪莲,西藏的红花,川北的川贝,大凉山的松露,新疆的肉苁蓉,遂昌的山笋,贵州的田七,玉树的虫草,还有信丰的脐橙,它们都是大地上的标识。它们绘制了中国植物的标识地图。
(作者:傅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