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一品】
是夜礼毕,他立于廊前。身后是灯火未灭的殿堂,阶下黑暗,是影影绰绰退场的宾客。他是主事者,该当站在这个位置,目送高朋四散,静待帷幕落下。他不是不能走,走是他的性情和风度,但他站稳,纵使魂儿已经跑到了西贡河边。站在这儿,他终于可以抽一根了。背对灯火,面朝夜色,手里的烟头在暗处,却亮着,沟通两极。
要理解和想象他,从此刻他肃立着的身段着眼,也许是一个好的角度。
一面是庙堂,一面是江湖;一面是会议室,一面是山丘;一面是“会”,一面是“饮”——他的新作问世,集子便冠名为《会饮记》。
何为“会饮”,他做了交代:出于柏拉图的名篇。然而是夜,望向他所在之处,我将这个词默默地拆成了两个意思,两个截然的意思,一如眼下他的处境,是此消彼长转换的刹那,聚与散变换的瞬间。那是衔接和沟通的位置。是尺度所在。是进退裕如,当然也可能是进退维谷。是明暗交界处——画过素描的人,知道那是紧要的关口。
整部《会饮记》,可作如是观。
他在十二个篇章里干着同样的一件事儿,于“会”中走神,于“饮”中神旺,在“会”与“饮”的两极之间,取一个规矩和方圆,犹如圆规的铰链。
“会”当然不仅仅是会议,也是场面,是秩序和规矩,是阳面见光;“饮”当然也不仅仅是喝酒,那其实也是场面,也是秩序和规矩,不过是阴面暗沉,是他谓之的那个“浩大的底部”。
你不可想象,在他的笔下,会没了场面、失了秩序。一个信任“总体性”的人,怎么可能会不相信世界是有秩序的呢?他将秩序册伪装成才子书。于是,一部《会饮记》,满纸倜傥言。
你看,在他所认同的世界里,即便是江洋大盗,作别时,也得左手压右手,作出有规矩的pose,如此,“各走各的路”后,他才甘心地写下动情的《夜奔》;即便是归为臣虏的官家,行于雪上,步态也绝不黏滞,“就像他的字”那么挺拔迅捷、法度井然,不如此,他就无从生出临摹那中规中矩的瘦金体的动力,无从写下憔悴与刚健并揉的《坐井》。
他信赖秩序,于是《考古》。在他那里,秩序其来有自,洪荒之前便已确立,几近天授,地分南北,时分冬夏,这是没什么可商量的。对此,他几乎有点儿摩羯的强迫症,看个展览,也想,“他们本该把这个展览馆放在北馆,而《海上丝绸之路画展》倒应该在南馆,画的都是往昔的广东和南洋。”才子们是不犯这种嘀咕的,才子们以分不清东西南北而自豪。
他信赖人,信赖秩序之下守规矩的人和跑偏了的人。不信,他就不会按得下性子耐得住烦。因为他从来知道,那“民族生活中千百年恒常默运的秩序感”,终究是交由人来贯彻的。于是,他乐见文学中人的生计,乐见古人有“信”,哪怕为此做出些微的让步,放过“这故事其实也难成立”一马。原来摩羯的强迫症也不是铁板一块,秩序的崇拜者,终究给人留下了一丝余地,允许人晃荡和跑偏,然后,以巨大的理解与怜悯为人申诉、鸣冤。
他爱的人,还多是“这个民族”的人。否则他会断然将“民族生活”置换为响亮的“人类生活”。“高深青花碗,碗底几条子面,埋在丰足的酱料下面”,就足以让他“不过了”。在他,这即是圆规铰链的准星,他深知,得有个准星,扎在一个坚定不移的点上,他敬重秩序之美。
是夜,他立于廊前。他站稳在准星一般的位置上,烟,已经连着抽了三根了。
本来该去考古的他干上了文学,懒到没去生个倔强小子的他不厌其烦地画着圆与弦,正着来,反着来,障眼法,拖刀计,不惜操刀,以戏谑的面目写就秩序书,那书,名为《会饮记》。
这是只有他才能写得出的书。因为他丈量得足够远,爱得足够深,风度足够好,动心忍性足够多。那森严且弥散的世界,被他一小篇儿一小篇儿地写出了飞扬的秩序和烂漫的规矩,给出了形状。
立于廊前,间或累了,“他坐在台阶上,望下去,天下热闹。”缓过劲儿来,再抽根烟,折入会场,行礼如仪。
或者干脆抽身而去,投身于那个浩大的底部,“地听”八方。
(作者:弋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