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真是巧,美芝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我正在安徽庐江县的三冲村,参加该县文艺创作基地揭牌仪式。她特有的甜嗓子带着足够多的甜蜜度,乐滋滋道,我终于收了个徒弟啦,好高兴呀……
挂牌时燃放的鞭炮炸得很响,以致电话变得断断续续,缥缈无踪。美芝问我在什么地方,挂什么牌?我说在庐江,三冲村,一个很美的地方,在给写文章画画搞摄影的人挂牌一家创作基地呢。我说话时,正巧瞧见爆竹燃放之后的烟岚,温柔地缠绕在山腰间,给山林平添了神秘之美;溪水在村前汩汩而淌,一派欢声笑语。三冲村在这一刻,美得宛若仙境。
顺溪而行,一路参观,一路听美芝说她新收的徒弟。女孩子,小学五年级,留守在家,她敲琴的时候,孩子端着小板凳坐跟前,写一会儿作业,听一会儿琴,撵都撵不走。美芝态度很坚决地不收她,是怕孩子城里打工的父母有闲话,但心里真的巴望有人叫她师傅,她要把自己的那一套本领传下去。没想到,孩子的班主任老师找过来了,老师说,孩子要学琴,你就收下呗,在城里的小学,已经开设了兴趣班,戏曲、绘画、舞蹈、书法、朗读、摄影,都走进校园啦,咱农村落后,只学书本知识,孩子亏着呢。你是村主任,教人学琴也是振兴乡村文化嘛。
收下高徒了?祝贺美丽的女村主任,人民的艺术家!我在烟云弥漫的三冲村溪水边走着,分享着美芝收徒成功的喜悦。她的声音,尽管被手机话筒过滤了一遍,仍不减当年的清脆柔美。就想,如果美芝在三冲的乡村大舞台上亮一嗓子,会是什么效果?一定能搅得山呼河啸,树摇花舞。
得说说美芝这个人。
她可是乡村里的传奇人物。早年间,她还是小闺女的时候,就拜师学艺唱琴书。跟着师傅走南闯北,扬琴敲得叮咚有声,大眼睛亮汪汪,长辫子一甩,李铁梅似的,是个美人坯子。美芝没出三年就唱出了名气,有外号叫秀才的,长得白面长身赛罗成,对美芝痴情一片,美芝也欢喜他。两人成了天配地设的佳偶,秀才也做了美芝的徒弟。那年月,乡村文化被这两口子折腾热闹了。但最让美芝出名的,是她自敲自唱三天琴书,硬是唱回了情感出轨的秀才。事情并不复杂:两口子到某村唱琴书时,村里的寡妇,迷上了秀才婉转悠扬的唱腔和潇洒漂亮的相貌,场场不落地听,悄悄送好烟给秀才抽,最后一场戏唱结束,两口子要打道回府了,秀才被寡妇勾没影了。美芝不急不叫,留在村里不走,继续开唱。没有秀才拉二胡,美芝就自敲自唱,一人就把琴书唱得波起潮涌。先是《王天保下苏州》,后是《陈三两爬堂》,最爱情的要数《春秋配》。虽然缺少二胡伴奏,美芝仍在琴弦上敲出朗朗乾坤,有山高水长之韵,只把那恩爱情仇唱得天旋地转河清海晏,把村庄唱出湿淋淋的仙气来。秀才终于在仙气弥漫中羞愧登场,美芝什么都不说,背起家当,喊一声“回家”,两口子凯旋而归。比天空更宽敞的是心怀,这句话用在美芝身上,就对了。怪不得美芝后来成了皖北少见的女村主任,她的气派,是可以指挥一方的。
我是在皖北挂职时认识美芝的。我很稀罕她这位女村主任,少不得常常打扰,听她讲别人的故事,当然,也有她自己的故事。民间艺人的舞台委顿之后,秀才进城当了农民工,美芝持家种地养娃发展农业经济。村里留守的老人,累了乏了,哪个喊一声“美芝唱两句”,美芝就敲盆打碗当场献艺。只有过年了,才把扬琴端出来,给琴架拂灰,夹板上油,竹锤熏香,两口子旧调重弹,村庄的节日,就多了喜庆。在我的长篇小说里,那个唱大鼓的艺人,就是美芝的化身。美芝唱琴书,种辣根,别人一亩地收入一千元,她能收入三千元。辣根是做芥末的原料,市场有需求,美芝就让留守村里的人们跟着她一起种植辣根,她负责跑销售,几年时间,硬是把一村的人都带富了。村民大会上,全村人举手选她当村主任。美芝梦想着村里建个大舞台,让村里的人,农闲时有个吹拉弹唱的地方。村主任美芝的名言是,唱着过的日子,才是好日子。
从庐江回来不久,我苦思冥想如何写庐江,写岱鳌山、黄山寨,写小乔巷、胭脂井,但我最喜欢的落笔点,还是三冲村。这些年关注乡村写作,去得最多的是乡村,手头正做着的,也是一部振兴乡村文化的主题写作。我想再到三冲,感受那里的文化和自然之美。而美芝也正纠结于给自己的村庄找“唱着过的”舞台,我们电话约定,去看那个叫三冲的神仙般的地方,还有那方山村大舞台,有着怎样的婉转妩媚。
终于成行。
这次是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能在新挂牌的文艺创作基地入住,是美芝没想到的。美芝抚摸着新挂不久的牌匾说,这个文艺创作基地,跟我也是有缘的,你写作,我做民间艺术,我们都是搞文化的啦。
虽说美芝的做派往文化上靠,但她的眉宇间,显露的还是一位基层村主任的探寻与发现。我说,三冲村的书记,是个帅哥,要不要会会他?美芝摇摇头,居然面带羞涩,不啦不啦,我要自己看看。
美芝流连于三冲村村史馆,面对笑脸墙、精英榜和寿星榜,她不时发表自己看法,嘴里啧啧有声:乖乖,瞧人家这气派,会宣传,会做事,很注重细节,其实我们村什么都不缺,缺的是发现的眼睛,全方位思考的头脑。楼盖得再高有什么意义?得把人心抓住。抓文化就是抓人心,文化的振兴就是人心的振兴,作家,你看我说得可对?我连忙说,美书记,我得把你这些话借用到小说里,你才是振兴乡村文化的践行者呢。
傍晚时分,三冲村四周的山峦绿树,被落霞染上一层红光,使三冲显现出扑朔迷离的诗情画意。正值暑假,尽管炎热,但喜欢假期游玩的年轻人,仍然络绎不绝。也有拖家带口的亲情组合旅游者,在青山绿水间欢呼雀跃。其时,一帮年轻人从山石竹林间逶迤而出,三三两两走向三冲村乡村大舞台。这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与众不同的是他们的大背包。美芝一指那些背包说,看,装着家伙头子呢。
家伙头子,就是年轻人背包里的乐器吉他。
年轻人在大舞台中央席地而坐,纷纷掏出家伙头子,调试起来。有个年轻人,把太阳帽的帽檐朝后一转,露出阳光般的笑脸,他起劲弹拨起《时间都去哪儿了》,其他伙伴,紧随其后,一起合奏起来。一阵吉他声清水般漫溢而出,把周围的山河凝住了。
美芝也呆住了,痴迷地望向这个大舞台,这时的她,不再是一位村主任,而是一个陷入往事的艺人。其实在炎热的午后,三冲的大舞台已经刷新了美芝的眼眸,她在寂寞无人的舞台上走几个来回,叹道,如果可以,真想把它搬到我们村去。现如今,这座激起她占有欲的大舞台,演绎了一场属于青春的乐曲。这乐音,不用说,把美芝那年那月的乡村演出记忆,勾了出来。
一曲结束,美芝豪迈地走到帽檐朝后的年轻人身边,问他还会弹什么。想不到的是,出生于苏鲁豫皖交界的年轻人,居然豫剧曲剧泗州戏都能哼弹几句,琴书的调子也略知一二。琴书?你会琴书?美芝惊诧道,那你就弹琴书,我唱你弹。美芝已沉迷其中,嗓子眼的戏虫调皮地跑了出来,管它是吉他还是扬琴,只要弹拨出音儿,都是宝贝:“太阳出来紫霭霭,一对学生下山来,头前走着的是梁山伯,后头紧跟着祝英台。他二人走到中途路,英台打谜叫梁兄猜……”
一曲琴书《十八里相送》,生猛地盖住了前面的流行歌曲。三冲村的大舞台沸腾起来,年轻人的激情也被点燃了,指头着魔似的弹奏不停,显摆不停,美芝也魔怔般一曲曲唱下去,《郭举埋儿》《陈原打擂》《王金斗借粮》,想一出唱一出,直唱得倦鸟忘记归林,夕照不肯下山。
“咋样?咋样?”过罢瘾的美芝,一个劲问听众我。
“你是乡村舞台上的一抹胭脂红哎!”我冲她耳畔细语。
“皖中山水秀美,而我们皖北平原辽阔,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打扮。”美芝带着村主任的口吻说,“下次再定点深入生活,到我们村,一定会有一座大舞台给你看。”
美芝说得真切,我也听得真切。
(作者:苗秀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