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情】
学界历来用“南金北萧”来形容武侠小说大师金庸和萧逸的文学成就。谁能想到,2018年11月,距金庸辞世仅二十天,萧逸也驾鹤西去。
去世前一个多月,萧逸还在电话中和我相约病愈后见面,万万没有想到等我旅行归来,赶到他病床前,他已消瘦得脱相,只能吃力地用手示意,再也无力说话。萧逸的二儿子萧培寰告诉我,父亲被确诊为肺癌晚期,病情来势汹汹。又一次探望萧逸是在11月18日下午,我从中国回到美国的次日。我握着他温暖的手,凑近他耳边说:“在国内见了很多文学界的朋友,大家听说你病了都很关心!”他睁开眼睛,想说话却说不出来。没想到,第二日他便离世,这次相见竟是最后的告别。
萧逸出生于北京,1949年随家人迁居台湾,上世纪70年代移居美国。2014年,萧逸作为洛杉矶作家代表团荣誉团长,我作为团长,曾一同率领代表团到北京和新疆。在北京,他见到了老朋友、中国作协主席铁凝。那个晚上没有铺张的菜肴,而是如同朋友聚会,大家坐在一起边吃边聊。萧大侠力邀铁凝到洛杉矶,为洛杉矶的作家们提供更多的支持和帮助。铁凝反复说:“您的建议我记得。”二十多年前,正是萧逸,勇敢地架设了洛杉矶作家与中国作协的年度互访。1994年,作为美国洛杉矶华文作家协会创会会长,应中国作家协会之邀,萧逸首次率团访问中国大陆。当时,赴大陆访问的台湾作家还是凤毛麟角,海峡两岸关系混沌不明,民间缺乏互信和沟通。在那样的历史背景下,萧逸先生却认准了,要与大陆作家增加联络。在两岸文学交流的事业上,他身体力行,体现了侠肝义胆。
那次,在北京中国现代文学馆的展厅里,我们见到了萧逸捐赠的著作手稿和书信。2009年4月,中国现代文学馆曾专程邀请萧逸回国参加捐赠仪式,他的作品永久地存放在了这里。看着他和夫人站在手稿、书信前照相,我能想象他心里的满足和快慰。他一生热爱中华文化,无论在大会上还是私人场合,他多次表达过作为一个中国人的自豪。我十分理解他的这份情怀。萧逸先生是将门之后,父亲是国民党高级将领、抗日名将萧之楚。他自幼受到严父的言传身教,生活有节,勤勉发奋,耳濡目染中秉承了深厚的中华文脉,力求以己之笔将中华文化发扬光大。
离开北京后,我们应新疆美术摄影出版社之邀前往新疆。在帕米尔高原上,经历了长途颠簸,中年人都觉得疲劳,萧逸却毫无倦意。到了高原深处慕士塔格峰山脚的喀拉库里湖畔,萧逸兴致盎然地走向湖边,一定要用手去触碰湖中的水,这是一个作家最直接地与属于他祖先的土地的亲密接触。他仰望高山之巅,感慨道:“写了一辈子武侠,却是第一次到新疆。”言语之间难掩兴奋,仿佛侠士远行终于登临了神秘的巅峰,矢志不渝的追求之后终于圆梦。那天,是高原湖上难得的晴天,薄云后露出了碧蓝的天空。喀拉库里湖不大,远望对面就是海拔7546米的慕士塔格峰。山巅上浓稠的白雪和直刺天空的棱角,把天空拉低了。我们站在波平如镜的湖水前面,仰望冰峰。我看见萧大侠面对绵延千万年的高山峻岭,久久凝望,似乎神已飞扬,魂已登临高峰。
与萧大侠交往多年,我曾思索,是什么养分成就了萧大侠笔下丰富奇幻的武侠世界?我曾请他给作协会员们畅谈写作,也曾私下问过他这个问题。他说,是军人世家的血脉影响了他。那不就是“侠义”二字吗?父辈救国于危难之时,正是体现了一种民族的侠义。
在武侠小说的创作上,他始终强调不仅要显示“武”,更应注重“侠义”的刻画。“侠义”一词在中国武侠小说中体现的是一种舍己为人的精神,劫富济贫,伸张正义。“侠义”在小说中也许只是身怀绝技、武功高强的江湖儿女的专利,但在现实社会中则体现了强者对弱者的同情和帮助。他写了五十年,与小说中的人物相知相识、同悲同喜了五十年。他笔下的人物,多是悲戚孤寂闯荡江湖之侠,怀着满腔伤感与同情,满世界寻找用武之地。萧逸说:“侠是天生的殉道者,他们降生在最不幸的时代,最孤苦的处境,与强者作对——为了成就弱者,因而他们注定身世凄凉。”萧逸重视道家思想,并擅长于描述爱情、挖掘人性,其新武侠小说创作将中国武侠小说提高到了一个崭新的高度。
萧逸先生在近半个世纪的创作生涯中,出版各类脍炙人口的长篇历史、侠情小说五十余部,影响了数以千万计的华文读者。其中《甘十九妹》《饮马流花河》《无忧公主》《马鸣风萧萧》《长剑相思》等多部著作四十年来发行量俱已超过千万册。小说家秦瘦鸥曾撰文评说金庸、古龙和萧逸三人的武侠小说各自的特色:“古龙的语言简洁风趣,才气、灵气十足;金庸则长于结合我国历史上的真人真事,而不显牵强;萧逸所虚构的故事既有一定的真实感,而又波谲云诡,极尽紧张曲折之能事。”
去年6月,萧逸出席了在洛杉矶举行的“北美华文文学论坛”。他神采飞扬,即兴发言:“我们什么都不缺,就是缺少来自故乡的文化味。我们血液中流淌的是同样的血,我们需要的就是来自故国的文化交流,这是我过去几十年一直推崇的,今天看到已经蔚然成荫,这是我最为欣慰的!”这是他最后一次参加公众活动,他在简短的发言中反复谈到作为海外作家,与来自祖国同行相逢并倾心交流时的幸福感。
我和萧逸先生及夫人一同参加酒宴的次数不多,小酌却常有。我闲时会顺路去他家,坐在沙发上喝茶聊天,不亦乐乎。五十多年了,萧逸和他夫人的爱情依然炽热。有一次,萧太太悄悄问我:“是不是作家都是这样,情绪阴晴不定,电闪雷鸣?”我明白萧太太话中的含义,因为萧大侠曾经说过:“我对笔下女侠常常有所痴。我一拿起笔,就全神贯注地写,笔下人物的一颦一笑会左右我的情绪。我和笔下女侠一‘谈恋爱’,第二天就上报连载,一连载就是两三年。人家说,唱戏的是疯子,听戏的是傻子,我说写小说的也是疯子。有时遇到写不出了,死的念头都有。”萧太太对他的照顾细致周到,我有时对萧大侠开玩笑说:“离开太太的照顾,你都不知道怎么生活了。”他笑而不语。
而今,萧大侠是真的独自远行了,要走很长的路,希望他能照顾好自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我想,萧大侠此行或是去完成一部更为绝妙的作品。
(作者:叶周,系美国洛杉矶华文作家协会荣誉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