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三昧】
早晨跑步回来,会绕一大圈,穿过一个露天的自由市场。说是市场,也就是占据一条大路的两侧,各家的塑料筐、泡沫箱铺陈,摆上经营的产品。每天清晨三四点钟,运货的车子随人到达,开始卸货、整理,只一会儿就满目青绿了。在送货上门的今日,有的人已不上商店。离这儿不远也有两个大超市,好几个便利店,原以为人们都奔那里去,其实不是。还是有很多人乐意到自由市场,尽管下雨了泥泞得很,水打湿了裤脚,兴致还是很高,觉得早间来这里转转,趁便买点什么,看看再说。
道途几乎被人流塞满了,使得送货的车小心翼翼地进退。买菜的人四处观望,比较产品的形态和质量,同时也提防车子的来来往往。这些菜都是清晨拔出的,闪动着露珠的光泽和汁水的莹润,萝卜根须上的泥屑,也证明它们离开土地未久,完全可以用新鲜来称道。香葱那么细小,碧玉簪一般,葱管上还有少许白霜,没有人不带上一把。卖猪肉的此时正大刀阔斧地肢解,刀落砧板吭吭的声响中,肉块在颤抖,闪动油亮的光泽。在海产品摊上,几十个盆子一字摆开,这个海滨城市,充满了各种水族,此时在盆中游弋、蹦跳和开合呼吸。尤其是一些贝类,柔韧白晳的软体,此时从壳缝中伸出,似乎要融化于水。在一些人眼里,这样的市场是和土地连在一起的,它不如超市灯火通明排列有序,冬日有暖气,夏日有冷气,使每个人身心怡悦。自由市场更像是生活中最基础的那部分,有过寻常日子的气息,在熙熙攘攘中,嘈杂声响中,维持着朴素的甚至有一些粗糙的时光。
一些人总是会到某一个摊点买某一种产品,所谓老主顾。因为买和卖而相识、信任,买者不讨价,也不看秤,卖者绝不会诳熟、杀熟,从而维持一种简单持久的关系,其中没有太多的话说,也毋须客套。由于质量、分量的可信,他们会在每个清晨相逢。记得孔夫子说过大意如此的话——树是不能选择飞鸟的,而飞鸟可以选择任何一棵树。
摊位是固定的,购买的人是流动的,购买者的眼光四处游动,发现新鲜,寻找最佳,这往往使摊主们的吆喝徒劳。一个摊位要让买者记住,肯定在上好质量的同时还要有自己的特色。譬如那几家卤味店,品种繁多,凡肉类蛋类豆制品皆可一卤了之,经过卤汁烹饪的鸭肝、鸡蛋、豆腐,冒着热气摆在盆子里,都呈现着古铜色的沉酣,卤汁把它们浓缩了,渗透到内部,使之有味且具有弹性。起始,买者不知哪一家风味独到,时日久了,就倾向于某一家,摊位上总是挤满了人,而其他几家,买者寥寥。早市结束前,有的摊位已经卖得将尽,主人正悠闲地坐下来抽烟,而有的还一大半留存——这肯定是有缘由的,不是人的问题,就是物的问题。这个缘由只好由摊主来琢磨。过日子需要琢磨不少问题,时间、效益、成本、人工,真要弄清楚,也不啻于一位数学家解开一道难题。
人的感觉是游移不居的,这往往是摊主难以把握的。有时买者已经蹲下挑选,看起来是个大买主,忽然又停下走向别的摊位了。在繁富的品类中,原先的购买计划得到修正,买了一些计划外的产品。人在不停地行走中,目遇之,耳听之,往往被吸引。“后生好风花,老大即厌之”,古人如此言说是有道理的,逛自由市场的什么人都有,犹如人生穿过四时异景,回到家中,才发现买糟了,买贵了,徒为炫目外表所蔽。
讨价还价的才能在这里得到了良好的发挥。善于讨价者通常是把产品往坏里说,然后才提出自己的价位,而摊主或岿然不动或极力反驳,双方咬住不放。在这个空间里没有必要显示个人的超脱,这里是如此世俗,讲究实用,讨价还价成为一种必然。每个人对于产品的感觉都存在差异性,都有自己的价值观,审美的、实用的,像在课堂上讨论一篇作品的高下优劣,都不会在一个尺度上。只是自由市场的买卖,能省则省,使每一点钱都有所实用。我的学生王剑兰是个砍价好手,据说常常砍得老板叫苦不迭,举手投降。她的法宝就是把自己放在低处,叫穷叫可怜,让人听了真是不能不动情。而如我这样的人永远也别想把价砍下来,我缺乏砍价的智慧和能力,不知砍价的路径,也就只能守于成法。过日子有些小乐趣是在自由市场获得的,善于博弈者,不善于比较者,面对人和产品,都有表达的自由,而不是对着货架上冷冰冰的数字标签,无从问询。
自由市场的自由,来自各自的营生。一个人尽可以自夸产品,却不会妨害他人。君子自守,守住自己的这一摊,把自己经营好是最重要的。至于和邻居的关系,可以密切,也可以淡如白水。自由使人爱经营什么就经营什么,选择自己以为拿手的,而不趋风追求新异。摊位虽然固定,却可以摆出一些新意,使人路过,觉得主人的用心。
大雨来临,每家一把巨伞撑开,正好遮盖了自己的所有产品,这时,蔬菜摊上总是散发着清冽的味道,连同鱼腥味、水果味、腌制品味,一阵风来,百味交杂,一扫而过。这里永远没有写字楼的办公味道。而泥土味、蔬笋味却常有,摊位上总是湿漉漉的混浊不清的,如同他们腰间的围裙。一个人觉得这种谋生方式适宜自己,也就延此路数继续下来,不会想到更换,只是想如何做得更好,从而生活得更好。许多超市的出现,并没让他们感觉生存受到了挑战,在宇宙飞船的时代,路上还是有马车在行驶的。在一些人被超市吸引时,还有一些人依然和他们的自由市场同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人的情性从一些细小的分歧里就可以看出如此不同。就如同我,还是把笔写字,一个字一个字地写,没有一个字是不经指腕的。有人说打字会更快,修改起来更是飞快,我说那么快做什么,我用手写反而是对慢的喜欢。生活方式是不是要随时代改变,或者随着人群的改变而改变,弃旧而迎新,我觉得还是要看是否自适。
很明显的是,对于孩童来说,他们乐意前往超市,那里是一个敞亮洁净的乐园。任何物品都井然有序,就是一把葱、一袋土豆,都已去除根须、泥屑。倘要买一条鱼煲汤,不须动手,工作人员就会过来,顺你手指头的方向,把那头欢蹦乱跳的草鱼捞起,杀好,让你一点鱼腥味也沾不上。而那大量的静止之物都已包装,纤尘不染,价格分明。整个购物过程全然无声也不必出声。这使孩童在超市里能够待比较长的时间,不会像在自由市场那般仓皇,闻不惯各种混杂的气味,还有泥泞中的烂菜帮子,让人难以抬脚。
乡村离我们越发远了,只能在这样的一些市场里,看到远去乡村的一些影子,那些从土壤里拔出的青菜还带着土腥味未被清洗,搬运的人们挽着裤脚,手上都是泥泥水水。他们从郊外的田园来到城市,这些菜也在离开乡村的土地不久,被城里人买走,进入千家的烹调程序。谁也不会去想这样的交易方式还能持续多久,日日如此过去,有人买,也就有人卖,也就有自由市场。生活每一天都在变,那是指速度,还有形态,但念头大抵是不变的、固定的。就像这自由市场,当每一天朝阳升起时,它依然以一种比较老旧的方式,吸引着与之相适应的人们。
(作者:朱以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