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促倏忽又一年。
忝入操持文字者列,读书是职业行为、分内工作,也是个人爱好,因此一如既往。今年依然是完成任务和兴之所至相结合,所幸时间余裕,相应地心境也更为从容,可稍作筹划。年初我即为自己设定目标,暂且放下一向作为主要阅读内容的文学,多读一些传统文化书籍。这既是出于当下对优秀文化传统的倡导,也是为了更加清晰地了解自己作为中华民族一分子的精神构造和血脉由来。
在这个理念的引导下,今年的阅读便有一个明确的指向:回到先秦。
儒学自然无法避开,它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主河道”。《论语》曾读过多遍,今年没有列入书单。倒是一册60多年前李长之所撰《孔子的故事》,血肉丰满、思想鲜明,消遣般地读过。它被列入“大家小书”系列,充分体现了“大手笔写小文章”雅俗共赏的特色。着力较多的是孟子,以往未能读完全部,不足以深切理解其何以位居“亚圣”之尊。他继承了儒家道统,将之发扬光大,但其思想中鲜明强烈的人民性,却始终被后世统治者有意地淡化甚至遮蔽。“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样的话君主肯定不爱听,难怪他被供奉于孔庙中的牌位,明初差一点被朱元璋逐出。
春秋时期,王室衰微,诸侯争霸,这便是《左传》故事展开的舞台。最早读到它还是刚进大学时,古汉语课上读到《郑伯克段于鄢》,郑庄公与母亲武姜挖地道见面,让人感觉十分怪异,实际上是那时对人性的沟壑尚难以洞悉。有了岁月和阅历作铺垫,今天再来读《左传》,就读出了时势和人力的纠缠,也读出了实力和名分的争斗,读出了争夺权位的尔虞我诈、骨血相残,也读出了身份卑微者视原则胜过生命的纯洁壮烈。据说婚姻成功的要素,是在合适的时间遇见合适的人,读书也是如此,只有具备了丰富的人生经验,才更容易辨识世界的光亮和昏昧。
曾数次起念读《易经》,但每一回都望而却步。如孔子那样睿智通透,尚论“五十读易可以无大过”,我等愚钝之人更不敢率尔操觚,还是推到以后吧。《尚书》篇幅不大,囫囵吞枣地读过,周人敬畏天命,旦夕怵惕,克勤克俭,《尧典》篇“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一句,成为中国文化忧患意识的源头,多少次濒临沦毁而涅槃重生。孔子处身礼崩乐坏之时,毕生为恢复周王室礼乐秩序而奔走鼓吹,读完此书,对其苦心孤诣愈能理解。
读先秦经书,离不开后人的笺注。这类著作众多,选择颇费踌躇。早年读金克木先生文章《书读完了》,曾惊讶于他何以有此念头,如今倍感会意。虽然传世书籍汗牛充栋,但大量传、注、疏、集解云云,都是围绕有限几部经典而展开,仿佛一棵大树分蘖出的众多枝杈。其中杰出者,自身也穿越时光成为经典。读前述几种经书时,参考了多种书籍。宋代大儒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自然不可不读,今人杨伯峻的《孟子译注》,王宁、褚斌杰的《十三经说略》,台湾学人杨照的《经典里的中国》等,也都程度不同地有所涉及并获益。
虽然初衷未曾考虑文学,但不久就意识到,其实文学始终缭绕不去。古代尤其是先秦,文学寄寓于历史、政论、哲学等诸多文体样式之中,并非只是诗经楚辞。《左传》记人传神,叙事精彩,精于谋篇,文风朴厚。《孟子》气盛言宜,辩势滔滔,设譬取喻,曲尽其妙。古人的音容连同他们的仪止,隔着缥缈的岁月烟云,依然栩栩如生。即便是最为古奥的《尚书》,那些誓命训诰,仔细辨识,也有一种恳切、庄严、典雅和正大浑厚的文学气质。
目标明确,就更能够感知时间易逝,好几册计划中的书还未及翻开,一年却行将消逝。孔子评价门生子路:“由也升堂也,未入于室也。”那么,自己这一年的经典阅读达到的是什么程度?入室是断断不敢想,某些方面,是否距厅堂不远?推想下去,来年复来年,倘能持之以恒,常葆精进之心,或许入室也并非遥不可及?
这样的想法,很是让自己鼓舞。
(作者:彭程,系光明日报高级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