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戌本题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残存十六回,底本形成于乾隆十九年(1754)。原藏主胡适称它是世间最古的《红楼梦》写本,价值非凡。的确如此。现存旧抄本十一种,己卯、庚辰、梦稿、列藏、蒙府、戚序等,底本都比甲戌本晚近。它虽仅十六回,但独存凡例,脂批甚夥,正文中多处保留着佚失的作者原稿笔墨,最著名的莫过于首回石头变美玉一大段四百余字。脂批:“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又批:“若云雪芹披阅增删,然后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笔狡猾之甚。”此证《红楼梦》作者是曹雪芹。又批:“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此证曹雪芹卒于乾隆二十七年除夕,即1763年2月12日。又批:“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此证第十三回回目“秦可卿死封龙禁尉”原作“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正文有删改,曹雪芹别号“芹溪”。诸如此类至关紧要的红学资料,就遗存在甲戌本上,别的本子里是没有的。这样一颗隋珠和璧,怎么保护并使之流传下去,自属重中之重。胡适回忆,20世纪50年代初,哥伦比亚大学曾为此本摄制缩微胶卷,当时他寓居纽约,一套自存,另两套交哥大图书馆和王际真庋藏,后来他把自己那套赠给了林语堂。以往,学界只知道甲戌本有这三套胶卷。
前年孟秋,我核查哥图胶卷时意外发现,坐落于华盛顿的美国国会图书馆也藏有甲戌本缩微胶卷正片一套,而且它的底片恰藏于该馆。我在曼谷登录过该馆网站,中文书目里,它赫然在列,标Chinese fiction(中文小说)、“胡適私藏本”、Microfilm(缩微胶卷)、Washington(华盛顿)及Asian Reading Room(亚洲阅览室),遂初步获得证实。换言之,甲戌本实有五套原始缩微胶卷,一套底片,四套正片。由于哥图胶卷显露出若干疑点,我便尝试目验国会胶卷,今年10月30日通过佐治亚州立大学图书馆调阅成功,终于得偿所愿。调阅过程中,佐图馆员科娜塔(La Loria Konata)女士热情襄助,谨申谢悃。底片不外借,我调阅的是正片。兹将美国国会胶卷绍介一番,顺带略陈管见。
棕色硬壳纸包装盒敝旧,正面贴黑框白纸片,首行圆珠笔手写HFM,打印Chih yen chai ping "Shih tou chi"(Incomplete),其下铅笔手写“脂硯齋評石頭記”七枚汉字,笔法娴熟,应出自华人之手。左侧打印Orien(东方) China(中国) 61,中间黑色戳记POSITIVE(正片),右侧印刷REEL(胶卷),底端印刷THE LIBRARY OF CONGRESS PHOTODUPLICATION SERVICE(美国国会图书馆照相复制服务部)。包装盒背面亦贴黑框白纸片,上端打印Chinese Communist newspaper:Special microfilm collection(中国共产主义者报纸:特殊缩微胶卷藏品),中间残留Ozaphane negative(阻燃底片)及括号中service(维修)和copy(拷贝)字样,下部被撕扯掉,伤及左侧Chinese一词,C破失,h残。
由此可知,1961年2月12日(曹雪芹阳历忌辰),胡适在台北南港住所撰甲戌本影印缘起,绝口不提美国国会胶卷,只讲母校哥大云云,显然不是事实的全部。为甲戌本摄制缩微胶卷,支付款项并具体操作的,实际上不是哥大,而是简称LC的美国国会图书馆。哥大方面透露消息、牵线搭桥、斡旋促成,倒是可能的。我查哥图胶卷时对此深感困惑,遂加推测,仅着眼于经济,不够精准。半个世纪后的2005年年初,胡家哲嗣以80万美元的低价将甲戌本转让给上海博物馆,不负乃翁夙愿。胡适早声明过,甲戌本最终是要由公家收藏的。1948年底携甲戌本飞离北平后,他最可缅慕揄扬的红学贡献,就是守护(含缩微备份)和影印甲戌本。
包装盒顶面盖黑色图章RETURN TO/CHINESE AND KOREAN SECTION/ASIAN DIVISION,意思是退还给亚洲部中朝科。包装盒底面钤无色钢印FIBREDEX R 331/THE HOLLINGER CORP/ARLINGTON, VIRGINIA,这是一家企业的品牌、名称及位置。霍林格公司创建于1945年,至今尚存,加州设有分公司,Fibredex牌包装盒乃其主要产品之一。弗吉尼亚州阿灵顿县处于美国的心脏地带,五角大楼和美国国家公墓在此。包装盒底面另黏条形码,标LIBRARY OF CONGRESS(美国国会图书馆),属新时代附加物。
据胶卷首帧图片即缩微订单,美国国会图书馆接受摄制申请的日期为1950年4月12日。胡博士睿智,神通广大,巧妙利用美国资金与技术,在自身经济格外窘迫的状况下,一举完成了甲戌本备份工程。他煞费苦心这样做,是要提防此一全球孤本遗失或损毁。以学术眼光觇去,这无疑属于善事一桩,值得特别奖赞。甲戌本有过副本两种,一出程万孚手,一出周祜昌手,前者已佚,后者固密,现仅原书影本和缩微胶卷可资取用。
美国国会胶卷与哥图胶卷内容全同,是同一底片洗印出来的。据此估计,王际真、林语堂所藏胶卷的样貌也应相同。我已互校过哥图胶卷与台北影本,并详列异文,见《甲戌本缩微胶卷校读记》,不赘,仅补充两点陋见。哥图胶卷末尾阙刘铨福、濮氏兄弟及俞平伯跋,共计八条。拙作已探讨,指出那是一个低级的技术失误,是美国摄影师疏忽所致。证据为放大后的哥图胶卷第28回21a空白页左下角显示,此叶下还有两叶,边缘重叠,清清楚楚。这表明,胡适根本没把那八条跋文抽撤掉,事实上他也办不到。我看的哥图胶卷是复制件,需尽量放大才能观察明白。及今目验国会胶卷原物,见其清晰度较高,不待放大已纤毫毕现。第28回21a空白页影像左下角的的确确是重叠的,共三叶,中间当即22ab两面,第三叶是最后一册封皮。据此可断言,拍摄之际,刘濮俞跋八条就隐藏在21b一面半叶及22ab两面整叶之上。因了逼近全书末尾,21a又全页空白,摄影师误以为后面已无文字可拍,便戛然结束工作,从而酿成了差错。倘坚持认为胡适凭藏主的身份优势耍弄手腕,故意删刈刘濮俞跋八条,恐有欠公允。胡俞两公私交颇笃,胡对俞平伯的红学成就也是格外欣赏的。
香港梅节老人七年前拈出甲戌本附条疑团,天津王超藏《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抄本随即火上浇油,于是聚讼乍起,纷纭杂沓,哥图胶卷则将相关论争推向高潮。真理越辩越明,总体情形可喜。有的红学家卓见迭发,如陈传坤《胡适原藏〈石头记〉甲戌本“附条”诠辨》说:“设若周氏录副本‘附条’与缩微本‘附条’字迹相一致,则可判定必系周家人所为……细观周氏副本上,已有三人手迹:周氏昆仲抄写并作题跋,而封面则为其父周景颐(号幼章)题签……老人似乎更契合缩微本‘附条’字体圆熟的风格。”(《文学与文化》2017年第3期第53页)周景颐(1876—1952)是甲戌本附条的书写者吗?依陈文,周氏副本可说是父子三人合作的产物,那么周景颐也翻阅过甲戌原本应系必然。添加附条乃至批语之类东西,他确乎具备条件。周氏录副,事先未征得胡适允准,做父亲的本该劝阻,却题签鼓励,叫人吃惊。但甲戌本附条是否出周景颐手,宜再斟酌。就该附条而言,运筹、书写、粘贴,此为三样举动,可由一人单独完成,也可由两人或三人分步操作,运筹则可多人共同商议。借助缩微胶卷上的附条字迹,可辨认书写者,但运筹者与粘贴者一时还无从着手考实。陈文别具慧眼,拓宽了视野与思路。甲戌本附条的产生时间一旦锁定为民国三十七年(1948)戊子夏,天津王藏本便无所遁其伪矣。这个红学课题理当予以重视。
甲戌本缩微胶卷定格于1950年仲春,凝固为这个时间点上的甲戌本原始形态,相当稀罕。宋人洪皓题画诗云:“通灵妙绝徒夸诞,真迹曾传可辨明。”(《鄱阳集》卷二)缩微胶卷留存了甲戌原本所毁弃的一纸附条的拍照相貌,还呈露了甲戌影本所误删的四条脂批的宝贵真容,文献价值可谓独特,建议国内出版社尽快设法影印。对照该胶卷,可知1961年暮春胡适所主持刊行的甲戌影本不无缺憾,现应重新予以影印。
(作者:沈治钧,系北京语言大学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