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研的道路就是99.9%的失败和0.1%的成功构成的。”进入实验室之后,这是严老师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也是乔杰以前没想到的。在他以前的想象中,科研是发散思维、寻找方向的过程,但来这里三个月之后,他已经体会到科研只需要很少的思维,大部分是重复和再验证方向。经常是很大的激素前体,被酶切之后就再也找不到影子。刚开始养细胞也充满艰辛,他觉得养这些低等的生命体,要比原来妇产课上学的婴儿发育还要复杂。他的生活变成了设计引物、复制DNA、蛋白跑胶这些过程的循环。
这些过程中最常用到的就是离心机。这种机器内部装着高速旋转的转子,因为速度太快所以在开机前一定要盖好两层盖子,否则里面的离心管可能像子弹一样飞出来。旋转的时候它会发出持续的轰鸣声,有种在工厂的感觉。在这样的声音中泡久了,乔杰也分不清声音是机器本身发出的,还是地面、墙壁的震动声。
严老师却总在情绪高昂的状态,她也时常给他们讲一个案例。原来旁边的临床学院有个人来找她做课题,是个神经外科的学生,来内分泌是因为这个科处理很多垂体瘤的病人,他想研究内分泌有关的机制。但他来了几个月之后就放弃了,原因是某个过程自己重复了三次,但都失败了。他说如果是在手术台上,一个手术我三次做都下不了台,那我的外科生涯就结束了。严老师跟同学们说不能有这种外科式的误区,因为你即便失败九十九次,成功一次就也是成功了。对于乔杰这种刚来的学生,她会鼓励道,你们现在做的实验还是很基础的阶段,如果学得足够快,可以上手动物实验,大鼠或者其他模式生物。听到这些乔杰的同学会表现出很急切,但他有点不为所动。他路过动物房时看到过那些大鼠和小鼠,它们有时会缩在笼子一角瑟瑟发抖,有时会用鼻子四下嗅嗅,眼睛四下张望,眼神里什么也没有。乔杰想,这些动物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住在这里。乔杰也不明白实验室的人为什么要用它们来模拟人类的身体,真的是在推动人类的发展?还是只是满足人类想要屠宰的欲望?
严老师还总会说的是,大部分成果都不是蹲在实验室里做出来的,而是在实验室之间的咖啡厅coffee chat出来的,她鼓励大家多去和其他实验室的人交流,甚至是不太懂科研的临床学院的人。这点乔杰真的做到了,他自诩自己是一个很爱交朋友的人,也很喜欢听别人头脑中的想法。他先后约了三四个实验室的同届生。但这样的交流到最后往往就变成兴趣交流,聊到最后会约之后的局,就像英语角聊到最后大家都会说中文一样。
这些coffee chat留下的最大成果是,乔杰开始逐渐熟悉这里的细节,而且是他感兴趣的细节。实验室所在的楼比较老,是苏式设计,但也有一些不经意的,可以消磨时间的地方,比如顶层的袖珍图书馆,一些封存很久的老实验室,窗边几排年代久远的标本罐。紧邻实验楼的是一条很有历史的街道,像P城里很多街道,它的名字也是“××三条”这种形式。这条路一直走下去会变成胡同,胡同尽头有个私人美术馆,开放的时间不多但每次进去都有新画。在这条街上实验楼的对面,有一个小礼堂,会举办医学院里几乎所有的演出。
有个晚上乔杰和同学喝了一些酒,路过了小礼堂。他突发奇想这里一般都是白天演出、白天开放,不知道晚上是什么状态。小礼堂那时像一个小小的庙宇,它古朴的绿色屋檐、红色柱子在夜幕下依稀可辨,似乎有着某种隐喻。乔杰决定进去看看。
门是半掩的,观众席漆黑一片,但舞台亮着灯。灯光能照亮前面四五排座位,但乔杰没有向前走,而是选择坐在后面的阴影里。舞台上是一个整齐、错落排列的合唱团,他们只穿着普通的装束,时而唱一段时而停下,或者不断重复某一段。最前面有个指挥的同学,大家都在看他的手势。有时候他们还有交流,说到哪里大家还会一起笑一阵。
那天他们排练的是《Angel》这首歌,乔杰之前也听过,但他还是沉浸在这时断时续的歌声里。更重要的是,他的视线一直无法离开一个女生。她站在第二排右手边,和其他人一样,眼睛一直盯着指挥的手。和其他人一起说笑。也和其他人一样,穿着日常的衣服,一件红色的羽绒服。没有演出的妆容,她只是随意地把齐肩的头发散开,有时会晃一下头,把头发用手指梳到耳后。
从那天之后,不知为什么乔杰总能听到学校合唱团排练的声音。也有人跟他提起,这个合唱团叫“歌红”,是为了纪念医学院历史上一些革命先烈成立的,最近排练加紧也是因为“一二·九”合唱快要到了。每每周六、周日,在实验室、实验室旁边的自习室里,总有“歌红”的声音传来,多数时候是革命歌曲,偶尔也能听到《Angel》这首歌。每当听到这,他脑中就浮现起那个穿红色羽绒服的女生。他有时不自主地去分辨哪个是她的声音,但就像那天一样,她的声音融合在合唱团的整体里,被淹没了。
乔杰被这些声音吸引着,起初他只是坐在教室里想入非非,后来他有时会假装路过接水,走去合唱团排练那层,然后不无猥琐地瞟过去几眼。那个女生很好辨认,因为楼道很冷,她在一部分时间还会穿着那件红色羽绒服。半长的头发有时候扎成马尾,有时候散下来。再后来乔杰瞥过去的时间变多了,甚至偶尔会躲起来,盯着他们看一会儿再走开。他感受到内心的一种渴望越来越强,快要蹿到嗓子眼里。他反复想的是,能不能给他一个认识她的机会,不用复杂、更不用高大上,就是很普通,在生活里,但一定要自然。
然而乔杰和她没有共同的朋友,他甚至都不知道她是哪个学院哪个年级的。他能想到最自然的方式就是也去加入合唱团。在一次排练结束后,乔杰走向了那个做指挥的同学,内心忐忑,他觉得自己是一种明知希望渺茫却又不得不试的状态。
指挥的同学跟乔杰热情地寒暄了几句,便问他有没有音乐基础。乔杰说会一些吉他,但是“声音条件不是很好”。指挥的同学给了他一个乐谱,让他简单地唱几个音。他听了之后稍微停顿一会儿,苦笑地跟乔杰摇了摇头。他说他的声音条件还可以,主要是音准没有把握太好,还有呼吸、节奏这些。他问乔杰以前有没有学过视唱练耳,乔杰说没有。他便建议可以去专门报一个声乐班,把一些基础的东西学一下。还有练习的时候不要跟着吉他谱,尽量看钢琴谱。学一段之后可以再过来试试,合唱团随时欢迎他。
虽然是意料之中,但乔杰还是有些落寞。很多年前他被一个校友歌手评价过“声音条件不是很好”,建议他不要向乐队主唱方向努力,但那个人并没多说什么。而现在这个指挥同学却点评了很多,甚至还给他了很多建议,反而让乔杰有些窝火。他们在聊的时候,那个女生正在收拾自己的东西,乔杰开始试唱的时候,她还向这边看了几眼,但马上就和同学说笑起来。她临走的时候拿出水杯走向乔杰常去的那个饮水器接水,乔杰甚至能听到她拧开开关后,饮水器的震动声。
回到实验室之后乔杰还是一直窝着火,他知道这主要是对自己生气。这么多年来,他又一次真切感受到自己的被动和无力。他拿出电脑开始了努力和漫长的搜索。但他并没去搜附近的声乐班,他不想还是沿着别人的建议走。他开始查有没有能改变声音的方法。百度给力地列出了很多私人医院,比如“北京××医院,只为你更动听的声音,更顺畅的人生”,占满了最靠前的三页半。他知道这大部分都是假信息,小脑会自动滤过去,但仍觉得心累。翻了几篇资深网友的经验帖之后,他发现最好还是去做一个价格不菲的手术。
手术也不够主动。乔杰觉得被全麻之后接受命运安排,和什么都不做其实差别不大。他内心其实一直蹿着一个想法,一开始只是小的火苗,偶尔灼他一下,但现在越燃越大。他眼前的这些瓶瓶罐罐也开始融化、扭曲。他盯着它们,考虑用自己学到的东西合成一种激素出来。
(作者:张宇成,系清华大学北京协和医学院临床医学专业学生。本篇原文3万字)
点评人:贾立元(清华大学中文系副教授、科幻作家)
《微缩城市》是一篇科幻小说。来自清华大学北京协和医学院的张宇成,讲述了一个医学行业的青年从业者,由于爱情在大都市的残酷现实面前粉碎而把自己变成巨人并犯下罪行的悲剧。从许多方面来看,这篇作品还比较稚嫩,完成度还有待提高,不过,当代文学对科研领域的关注很稀少,作者尝试将实验室的丰富细节写进小说,是值得鼓励的。更重要的是,在二十世纪的中国现代文学中,城市青年的爱情悲剧始终是一个重要的主题,而梦想破灭的青年变身为怪兽进行复仇的故事也并非在今天这个时代才出现。这篇氛围悲凉、意象惊悚的小说背后,表达了一个青年写作者在社会变化中感受到的凝重情绪。作者在这方面的探索如果持续进行,也许未来会有更值得期待的成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