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头看着轨道上的过山车,坐在游乐园的长椅上发呆。即使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讨厌的刺耳的电铃声打断,他也能立刻回到发呆状态之中。
也不知听了多少遍铃声,当他的发呆又一次被打断时,他站起身,去买了张票。
排了好长时间的队,买到票回来重新坐在长椅上,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上午,吃完早餐,他像往常一样步行去菜市场。按理说,在这个时候,他早已到菜市场挑好几样菜了。只是因为半路上不经意间看见了这座游乐园,他来到了这里。
游乐园第一天开业。经过这儿时,他看了一眼门口的海报,并没有怎么在意。可正打算离开,身子却不受控制地跑进了游乐园,第一时间找到过山车,在长椅上坐下。就在刚才,他又不受控制地从长椅上跳起,去买了一张票。
他自己也感觉莫名其妙。他向来抗拒飞机。自从二十六岁时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乘坐飞机死里逃生后,不管去多远的地方,他都要坐火车。甚至连坐过山车,他都不敢尝试。怎么突然来了兴趣呢?
算了,今天是生日,就疯狂这么一次吧,他想。
事实上,他从来不把生日当回事。确切地说,他最讨厌的就是生日。他从来不给女儿过生日,也从来不给自己过生日。有好几次女儿送他生日礼物,他都非常生气,臭骂女儿一顿。他也不知道自己这种对生日的厌恶从何而来,反正他觉得人一生中重要的事非常多,根本不应该把生日这无聊的玩意儿放在心上。
找理由竟然找到生日上了,这使他有点儿生气,当即在心里劈头盖脸骂了自己一顿。一边骂着,他一边又站起身,走向刚刚到达的他所要乘坐的那列过山车。
坐上过山车,他又发起了呆。他想到了自己的女儿。在知道世上有名为“过山车”的有趣的东西后,她每天都念叨着要坐过山车。在坐过一次过山车后,她就完全迷上了过山车。在假期,只要一有空,她便要去游乐园玩。每次到别的城市旅游,她都会去游乐园尝试一下不同的过山车。虽然身为父亲的他讨厌过山车,但也不可能强迫自己的女儿讨厌它吧?于是,每次女儿坐过山车时,他只有无奈地站在地面上,仰着头,徒劳地试着从天空中那一整列车的人里头找出自己的女儿。
过去,他的女儿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向他描述坐过山车时那美妙的感觉,希望可以和他一起坐过山车,但都没能打动他。现在,他终于坐上了过山车,只是女儿却不在这儿。
从幼儿园到小学到初中,天天车接车送,他从未与女儿分开超过二十四小时。若真有什么要紧事必须到外地跑一趟,他甚至都给女儿请了假,带她一起出去。
然而现在,他已经两个多月没见到女儿了。
初中毕业后,每个亲戚朋友都来建议他送女儿到外国学习,孩子她妈也这么说。他心里头是非常不愿意的,他也根本不觉得出国学习有什么好处。只是,所有人都这么说,他还能怎样?孩子他妈带着女儿一起走了,他却不能走。尽管他把大部分事情都布置给下属去干了,自己都还能有时间买买菜、散散步,但每天还是有好些东西是他不得不亲自处理的。
电铃声猛然响起,吓得他浑身一颤,发呆自然也被打断了。安全杆缓缓罩下,伴随着一阵短暂的刺耳的摩擦声,过山车缓缓开动。
起初他还没什么感觉,不过立刻,他就感到不对劲了。过山车开始加速。他想大叫,让工作人员立马停下这该死的机器,把他放回下来,却已经来不及了。过山车如上膛的子弹一般被弹射了出去,时速在几秒钟之内就从零加速到了上百公里。当他想要喊叫时,人已来到了半空中。狂风疯狂地往他嘴里灌,他爆了几句粗口,却因狂风而变成了孩童般的咿咿呀呀,并瞬间被甩在了后面。
狂风在耳边呼啸,刺耳的风声不断扎在他的鼓膜上,可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因为他的双手必须得先护住他的脸。他很少会做出使自己后悔的事情,而这正是为数不多使他后悔的事之一。他后悔自己上了过山车,后悔自己买了票,后悔自己走进了游乐园,后悔自己不经意间抬起头看到海报的那一眼。若没有那些,他此刻会在这儿受苦吗?
这真是大错特错。他想。
突然,他想起女儿以前说过的话。很多人在过山车上害怕得要命,就闭上了眼,实际上这是非常愚蠢的。若张着眼睛,欣赏那只有在过山车上才能欣赏到的空中景色,所有恐惧都会被忘得一干二净。若闭着眼,想用薄薄一层眼皮挡开那急速的恐怖的刺激,只会让自己更加紧张。
于是他微微张开眼,微微张开挡在眼前的手指,想透过指间缝隙看看女儿口中那别样的风景。结果,风如尖刀般狠狠扎在他的眼球上。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连忙重新闭紧双眼,并用手遮得严严实实。
身处一片黑暗,他感觉好受了一点儿,但手背上的刺痛与耳朵的疼痛仍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正身处何处。他听见身边千奇百怪的叫喊声,有高兴激动的怪叫,也有害怕恐惧的尖叫。他脑中猛地跳出一条很久之前在一本破杂志上看到的信息:坐过山车时,大声喊叫可以有效减轻风速对胸腔的压迫,大大减弱心中的紧张感。他赶紧照做。可张开嘴,口腔立刻被刮得生疼,喝了满满一肚子的风,叫喊声却仍被压在嗓子口。他只有老实地闭上了嘴。
他只能通过身体的感觉和耳朵的听觉来了解情况。身体猛地向左边撞去,被紧压在座椅左侧,车上人们的叫喊停顿一瞬,说明过山车经过一个向右的弯道。身体左右摇晃,周围的叫喊声变形扭曲,说明过山车正行进在一段满是弯道的路上。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脑中一阵眩晕,人们的叫喊声突然加强,说明过山车进行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翻转。
他内心已处于崩溃的边缘。上车前,他还特地看了一下介绍。全程只不过是两分钟左右的时间,他原以为自己大概刚坐上去就能下来了,时间就像以前无数次看女儿坐过山车那样短暂。可现在,像是过去了很久很久,过山车仍没有停下,似乎永远都不会停下。
仿佛又回到了十余年前的那天。因为突然出现的大雾,只比大巴车稍微大点儿的破旧飞机在空中盘旋了一个半小时,最终只能紧急迫降。那种眩晕感、失重感,使他腿脚发软,脑袋里天旋地转。恶心,想呕吐又吐不出来……
他觉得自己应该撑不到过山车到达终点了。
可突然,一种奇妙的感觉将他包围。耳边的风声消失,遮在脸前的手也没有了针扎般的刺痛。大脑恢复了清醒,胃里也不再翻江倒海。
难道过山车到达终点了?
他放下手,使原先蜷缩成一团的身体稍稍放松,然后小心地睁开了眼。
过山车仍在运行。但和之前相比,它的速度似乎大大放慢了。之前速度飞快的过山车,此时竟像蜗牛般缓缓爬上前方上升的轨道。
不只是过山车。在他的世界中,一切都变得很慢很慢。人们的叫声被怪异地拉长。他们一个个表情狰狞,唾沫四溅,看上去十分有趣。
微风吹在他的脸上,使他微微发痒,舒服无比。身在高处,无数文章的描写都是“楼房变得矮小无比,地上的人们像是一群群蚂蚁”。若是在电影里,摄影师还会给那些蚂蚁一个特写镜头。
但此时此刻,谁还会在意这些?
他没有去看矮小楼房,也没有去看什么蚂蚁。他从来没有感觉自己离天空这么近,离那片蔚蓝这么近。太阳仿佛触手可及,云层就像是房间里的天花板一般,他甚至觉得只要再高一点点,自己就能看穿云层,看到云层后面的那一片神秘。
到达了整个轨道的最高处时,一切都恢复了原样。或者说,原本就什么都没发生过。过山车几乎垂直于地面猛地俯冲下去。身体极速落下,他感觉自己的灵魂被剥离了出来。它不断上升,再上升。
灵魂离自己越来越远,但他对它的感知反而加强了。阳光冲刷掉它的污垢,风剔除了它的杂质。它变得轻盈,变得清爽,变得晶莹剔透。
过山车缓缓停下,全新的灵魂追赶上了他,钻进了他的体内。他感觉到自己也变得轻盈、清爽了。所有的忧虑和烦恼都被遗忘在空中,他感受到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无法描述的愉悦与美好。
直到工作人员过来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他才清醒了过来。从座位上站起,走下过山车,他觉得似乎什么都没变,又觉得好像整个世界都变了。
回到自己原先坐过的长椅上,仰头看了看轨道上的过山车,发了一小会儿的呆,他站起身,又去买了一张票。
(作者:杨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