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台离开这个世界已经3年了。
3年来,想起他,我一次次流泪;忆起他的举止行状,又常常会忍不住想笑。
二台是徐冶的别名,他也常以二台自谓。
他曾向我自曝“二台”的来历:一次参加一个县的活动,县委书记听说来了个名记者,在大会上隆重介绍:“今天,我们请到了光明日报著名记者徐二台!”
“哗!”掌声热烈。
“哈哈哈!”参加活动的同行笑痛了肚子。
问题出在他的签名上,因为他的“二台体”太独特,“冶”字的两点与台字就像是一对捆绑夫妻,死活不肯挨近,书记就理所当然地将其拆散。
从此,二台英名不胫而走,名满云南。
1992年,我入滇采访,机场初识,他握住我的手就开起我的玩笑来:“我是读着叶老师的作品走进光明日报的!”
彼时他刚从云南省社科院调光明日报记者站工作。参加记者站招聘考试前,他认真研究本报,读过我的报道,于是就以此来调侃我取乐。
二台语言风趣,学识渊博,交游甚广。他的朋友全是幽默大师,如板着脸孔说笑话的民委干部和丽峰,曾被一知名舞蹈家暗恋多年的摄影家欧燕生,后任云南省文化厅厅长的民族历史文化专家范建华,这些人只要聚在一起便会沸反盈天,他们嬉言学术,笑谈研究,严肃的话题往往会用快乐包裹着从他们口里蹦出,谈专业也可以谈得笑成一片,笑声几可掀翻屋顶。二台更甚,终年笑口常开,无论和谁一起,他都会像一滴水滴进江河,马上就会融入其中。
认识二台后,我便不可遏制地喜欢上他。我因父亲获右长期受人歧视,性格扭曲,内向木讷,拙于交往,生活中缺乏笑声。而二台却旷达乐天,率真可爱,极爱开玩笑。每看到他光洁无痕的脸上荡漾着爽朗的笑,我惊叹:人居然可以这么快乐地活着!
二台名言:“快乐是最好的药!”他的笑声就像传染病似的传染给我,曾经受伤的心得到他的精神按摩,我也像换了个人似的融入他的欢笑中。
从此,云南成了我特别向往的地方,也是此后我跑得最多的省份。我们联袂采访武警云南边防部队,目睹边防战士与毒贩的搏斗;1995年中秋之夜,我们经历了在中缅边境与缅甸游击队遭遇的惊险;我们深入苦聪人山寨捕捉文明的曙光;我还参加了由他策划的生态行,我们进蒙自,入屏边,访河口,深入大围山,共同感受南国边寨的美丽风光。那时的他已开始发胖,为了拍到理想的图片,他挪动着熊一样笨重的身躯在树干上艰难攀爬拍摄,那情景我至今仍记忆犹新。
身居多民族的云南,二台对民族文化情有独钟。他对西南历史地理和少数民族历史进行长期深入的研究,对西南丝绸之路进行全程考察,其专著《南方路上丝绸之路》很有影响,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云南日报都做了报道。他是策划大师,他与摄影家欧燕生等一起策划拍摄云南少数民族人文地理摄影作品,策划“中国西部人文地理大系”“聚焦中华图典大系——边走边看边拍”“从世界屋脊到太平洋澜沧江湄公河全景纪实”等系列图书。有学者评价,云南少数民族摄影与西南丝绸之路人文摄影走在全国前列,徐冶功不可没。
二台是国内知名的人文地理摄影家,优秀的民族学、人类学学者,也是个探险家。到光明日报云南记者站后,他握笔写文章,拍照走四方,云南128个县市他走过120个,他的足迹还遍及西藏、四川、贵州、广西各省区。他与原湖北记者夏斐、青海记者刘鹏一起到长江源头探源,途中遇险,车陷泥潭,在茫茫荒原上迷路,差一点成为摄影界的彭加木;他在云南、西藏多次遭遇车祸;他还冒着巨大的风险潜入金三角地区拍摄毒品交易,险被发现,他拍摄的金三角毒品交易的图片得到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高度重视。
二台爱好广泛,尤钟情于摄影。当着文字记者,却拿着一个照相机到处晃悠,竟晃悠出一本又一本的摄影作品专集:《南方陆上丝绸之路》《神秘的金三角》《壮丽三江》《诞生王国的福地》《边走边看边拍》《横断山的眼睛》……
其实,在专业摄影者中,他只是个业余;在业余摄影者中,他却很专业。谁也没想到,一个业余摄影爱好者,最终却一路杀进专业队伍,最后统领光明日报摄影美术部。
二台学的是历史,干的却是新闻;正业是文字,副业才是摄影。谁能料到,他竟然将业余折腾成了专业。
某次,报社一位副总赴滇公干,二台脖子上挂个相机作陪。副总惊讶地发现,在本报的边陲竟然有这么一个摄影高手,爱摄影爱得如醉如痴。细察其摄影作品,惊为佳作。金风玉露,伯乐千里马,就这么一次作陪,爱才心切的副总完成了对属下的专业考察。
一纸调令,二台成了光明日报摄影美术部主任。
从此,光明日报社长长的走廊上晃悠着二台慢悠悠的身影。
二台兼具记者的敏锐、学者的功力、作家的文笔、摄影家的眼光。在他的领导下,光明日报摄美部进入辉煌期,报道曾受到中央领导的表扬。他倡议开辟的“中华民族大家庭巡礼”专版,连发56个专版,为每个民族都拍了“全家福”;他重视民俗,推出了民俗版;他钟情于祖国的大江大河,又推出了“祖国的江河”;他喜欢山,又推出“家乡的名山”……
二台到报社后,很快成为报社同仁极受欢迎的人,其他部的同事,有事没事都会借故到摄美部转转,目的无他,就是想听听他欢快的笑声。
二台爱拍美女。在云南各地,他端着相机到处捕捉身穿民族服装的妇女镜头;他来杭州,在街头到处乱转,他在寻找杜甫笔下的西子姑娘。每拍到一张好照片,他必呼朋唤友共同欣赏。
二台也爱美食。每次入滇,他都要领着我遍尝滇味。与其说是招待我,不如说是为自己享受美食寻找理由。
一次他呼朋唤友陪我领略傣族风味,当傣家妹子捧上一道菜时,他开始眼睛发直,嘴巴里的哈喇子蓄势待发。
这是一道叫“沙撇”的经典傣菜:一碗绿色的汤汁外加一盘米线。
那汤汁绿得令人生疑。
“好东西啊!”他迫不及待伸筷子捞起米线,放进绿色汤汁里浸泡,捞起,然后“刺溜”一声吸入,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好吃,好吃!唔唔……”他嘴里故意发出像猫逮到鱼而狗正走过来时向狗发出的那种含糊不清的示威声。
“什么菜?”我问。
他朝我挤眉弄眼:“好东西啊!就看你敢不敢吃了!”
“你吃得,我就吃不得?”经历过大饥荒的我,还会惧怕宴会上的一道菜?
我捞起米线,蘸上绿色汤汁,刺溜一声入肚。
“味道怎么样?”二台一脸坏笑。
“味道好极了!”我一本正经。
“我只要说出来,你肯定会吐。”
他开始慢条斯理地讲述:一次,他陪同一部队女演员一起品尝这道菜,等女演员吃了一口,他才说出这道菜的由来,女演员马上狂吐不已。
讲到此,他凑近我耳边故作神秘状:“你吃牛屎了!”
原来,这绿色的汤汁是将牛的胃与肠连接处那段肠子割下,连同胃里尚未消化的黏糊糊的草放在锅里熬出的汤汁,据说其功用是清凉解毒。
哇!我故作呕吐状,拿起筷子继续刺溜。
二台名言:“开心从胃开始。”胃开心了,他却烦恼了,步入中年,他开始发胖。因为爱吃,二台浑身上下留下吃的印痕:肥头大耳,肌肤白嫩犹如保养过度的产妇;肚子中部崛起,走起路来企鹅般摇摆着。
可面对美食,他意志薄弱,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肉。每逢盘中有肉,他就会情不自禁:“多这一块,不相信就胖了!”
他也曾节食,扬言过午不食。可朋友一请,他又意志薄弱:“胖就胖了,差这一顿?”因此,他那中部崛起的速度堪比河南。
他常常为不能尽情吃喝感叹:过去爱吃却没东西吃,现在有东西吃却又不能吃。这使他的快乐里有了些许的忧愁。
他有过挨饿的经历。“当知青时,我们一月进一次饭店。回锅肉3毛钱一盘,我们每次每人都要消灭10盘。吃完饭还要买两个馒头把碟子上的油全擦干净。”
他1979年考上云南师范学院历史系。班里有个美女,让他两眼发直,一阵死缠烂打,终于把美女攻下,这便是他的妻。
后来妻子成了七彩云南的副总,他傍上了富婆,但在家里的地位却排到了末位。
地位低微,“二台”不改其乐。
他对妻是俯首帖耳,儿子面前却常吹牛:“你爹当年”如何如何。
一次他当众向儿子吹牛:“你爹读书可用功啦,成绩很好……”
“爸,我听欧阳叔叔说你招工时数学考了3分?”小子故意出老子洋相。
他阳光四溢的脸上顿时凝成一脸窘态。
欧阳是他的同事加好友,部级官员,是他吹牛的资本。
“3分,也算及格。”儿子及时安抚。
“是100分的3分!”一不小心,他又道出了实情。
他本想不提这光荣历史,忽记起曾教育儿子“不许说谎”。
100分考了3分,这确实很能证明“你爹当年”的能耐。
2014年,我的职业生涯终结。次年5月,他到浙江苍南拍摄人文地理专版,邀我参加,我乐颠颠赶去——我想他了!
没料到,那竟是我与他相处的最后日子。
那天晚上在苍南渔寮临海而居,本拟次日晨去拍海景,但台风来袭,一夜风雨,至晨未息。我去他房间,见到的是他独坐阳台远眺的侧影。此时的他一脸凝重,目光穿透雨帘飘向邈远的世界,脸上了无笑意。我心一颤:成天欢笑的二台也有寂寞?也有不开心的时候?他把寂寞留给自己,却把欢笑留给别人。
满嘴玩笑,骨子里却很严肃。细察二台的报道,哪篇不充盈着主旋律?他的摄影作品,哪幅不饱含民族文化?
这就是二台,影邪而身正,言虚而行实。
在二台离开的3年里,他的音容笑貌无时无刻不闪现在我的眼前,二台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身上有什么特质使人如此无法忘怀?
直到我看到贾平凹《观云奇石》序中的一句话才豁然开朗:“人可以无知,但不可以无趣。”
是有趣!是二台的有趣吸引着我!有趣使他的人性达到最高境界,是他的有趣使我着迷!
唐德刚在《胡适杂忆》中说,磁性人格在古往今来的英雄豪杰、宗教领袖以及草莽英雄的性格之中存在,这种性格表现在与生俱来的人与人间的吸引力,是一种社交中难得的禀赋。二台就属于磁性人格,他的有趣就像一股巨大的磁性吸引着人们向他聚拢,使他成为大家都喜爱的人。
2015年11月15日,二台突患心肌梗塞去世,报社同事无不为此悲恸欲绝,我更是一次次失声痛哭泪湿衣襟。
他才55岁啊!
55岁的生命实在太短。但生命的意义在于质量而非长度,二台的生命优质高质,他爱工作,爱事业,爱旅游,爱摄影,爱美食,爱家人朋友,诸多的爱造就了快乐的二台。人生的最高追求是幸福,而快乐是幸福的外化。二台无疑是快乐的。他爱笑,不但自己笑,也带给别人笑,他是笑的使者,源源不断地向世界播送着欢乐的笑声。他留给别人的是永远健康快乐的形象,再不会有人能看到一个佝偻着腰,蹒跚着腿,颤巍巍地用拐杖敲打着人生的路走向七十三、八十四的二台。
二台走了,人间少了个有趣之人,天堂一定多了满堂的笑声。
(作者:叶辉,系本报高级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