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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8年10月21日 星期日

    母语的回声

    ——念念中文王鼎钧

    作者:孙祎萌 《光明日报》( 2018年10月21日 05版)

        《滴青蓝》 王鼎钧 著

        商务印书馆

        【光明书话】    

        对写作的人而言,文字本身即是故乡。乡音无改,母语不辍,精神世界的故乡便可超越物理意义上的天空与地面。一个人可以别家、离乡、去国,但始终在场,依靠的是语言,是记忆,更准确地说是文字,是书写。

        拿到新书《滴青蓝》的一霎有种隐秘的欣喜,像是在寂静的世界里听到遥远的回声。青蓝,是墨水的颜色,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感念与冀望。对于写作者而言,每一滴青与蓝都是来处也是去处;对阅读者而言,青蓝的光谱散射着整个文学的瑰丽记忆。

        将近20年前,我还是中学生,假日里与两三个“发小”在故乡的一方广场逛书市,偶然看到一本浙江文艺出版社的《王鼎钧散文集》。那时的我对这位作者一无所知,信手翻开全因为封面是我喜欢的青蓝色调(是巧合,也或者不是),但读到的第一行就让我决定必须要买下这本书。

        那篇文章叫《脚印》。开篇的几句话是:“对我而言,乡愁是美学,不是经济学……我的乡愁是浪漫而略近颓废的,带着像感冒一样的温柔。”这几句话我因为不仅摘抄在语文周记中,还翻来覆去地引用(“浪漫而略近颓废”)或套用(“是美学,而不是经济学”),所以记了许多年,有时甚至已忘记出处——如我们感叹“天上明月光”时,脑海里并没有加引号。然后他讲了一个传说(我不确定这个传说是他创造的还是引用的):人死后要把生前在世上的脚印都捡拾起来,才能真正离开。也就是,人死后,须得将此生走过的路,统统再走一遭。文章从这里引申开来。我记得这个作家的名字也就从此开始。而这个关于“脚印”的故事,亦对我影响至深,在许多时刻安慰了我对死亡之无可挽回的忧惧。因为有“脚印寻踪”,所以死亡可以是很具象的“忽如远行客”,不是那么完全地堕入死者死矣的虚空无望。而想到逝者于死后仍将(或曾经)出现在曾与我们共同行止的路途,生者的想念也仿佛有了告慰。

        那本书我回家很快读完,其中《忘川》一文我也曾整篇抄录。那篇文章里似乎传递了与“脚印”殊途同归的生命观。这本《王鼎钧散文集》我一读再读,却在其后很多年里并未再“碰见”这位作家——那时还不是网购世界,我对文学的索引限于书店所见和朋友间互相推荐:前者往往是偶遇,而那个时候似乎对他格外关注的朋友并不多,但读到过的都觉得好。多年之后,我在“豆瓣”上看到许多人说起这个名字,都是从《脚印》一文开始“被惊艳”,也有许多人说最初看到这个名字下的只言片语,是在曾经兴盛多年的《读者》文摘上,豆腐块大小的一方文字读过便挥之不去,却也无从索引更多。

        时隔多年,行过不知道是否算弯路的一程,我终于还是做了出版界的学徒。那时繁体字“王鼎钧回忆录”四部曲在网络书店算得是港台书中的热门商品。我当然跃跃欲试,但辗转已失了先机,能力与毅力亦欠奉,很快在一次交流会上听到时任“三联书店”总编辑的李昕老师为我们详解“引进鼎公回忆录”的个中经验,心悦诚服之余也有小小遗憾。但做不成编辑,亦无妨做读者。

        鼎公的“回忆录四部曲”实在被评论得太多。史学的、文学的、哲学的,文字的、情感的、思想的,此岸的、对岸的、海外的,每个读者都能从鼎公的脚踪里寻获自己的路径。像我这样自诩“资深”的读者在这样的盛宴面前,私心里却升起无谓的担心——在“重磅”面前,我简直害怕大家忽视了他那些篇什长短不一,却俱个精彩的散文。像担心匆匆赶路的人,会错过一步一个脚印的丰富绵密。而鼎公的精彩,正在他于关山夺路的辗转中,亦不曾按下内心的涓涓细流。他是时代的“在场者”,他把目光投向舞台的聚光处,也投向角落的晦暗之处。他把文字对准时代,但他笔下的时代不是大事年表的史学论纲,而是有名有姓的血肉之躯,是一言一行的人情况味。他记录,但不止于记录。他也抒发也节制,也奔放也细腻,他在时代的泼墨里兀自画自己的工笔,却又一笔一画超逸出个体境遇。他一再申明,回忆录不是自传,正如他寄寓于文字的,并不只是工具性。文字在他手上,滴滴墨水如同血液,每一滴里都流淌着完整的文化基因密码。

        宇宙是一时一地的总和,文学是点滴笔墨的汇聚。在一场访谈里他自况为“退潮时海滩上搁浅的一颗海螺”——里面亦有海洋的回声,于是更加好奇他的丰富恣肆、静水流深是怎样练就。如今编就这一卷《滴青蓝》,如同还愿般勾起许多青蓝记忆。

        这本文集,新作比例不大,但至为难得,都是他90岁以后的耕耘。旧作主题集中,与新作关联一体,互有生发,温故通新。写得久,读了更久,“文学”到底是什么——应该是什么,又可能是什么?他分门别类,讲事件如何被结构为小说,戏剧如何制造冲突,诗歌如何运用意象,书法如何呈现节奏……有例证庖丁解牛,更有心得撒豆成兵。滴滴笔墨,看得见来历,青蓝互现,如妩媚青山投影在一池萍碎,庄严又温柔。鲁迅评价《三国演义》说“状诸葛多智而近妖”,读鼎公的数篇新作,我亦想到“多智而近妖”几个字。孔明军师的战场是群雄逐鹿的沙场,文学何尝不是作家的竞技场,调兵遣将,排局布阵,一个字是一个兵,一句话是一个排,一个优秀的作家是总司令,布局谋篇,指挥若定。用兵如神,下笔有神,高妙之处,常人不能,只以神做解。神也好,妖也好,其实十年辛苦不寻常,没有谁的天才是雅典娜一般“一下地就全副武装”(张爱玲语)。文字高手,无招胜有招,诸葛亮摆空城计可以退敌,身后又故布疑阵吓走活仲达。神机妙算说到底凭的是知己知彼。唯有对世道人心的深刻洞察和一兵一卒的仔细筹谋,才能算无遗策。而鼎公的文字正是如此,典故、金句似乎信手拈来,识人阅世又别具只眼。明明讲着文学里的技法,笔锋一转却点破练达文字之后的洞明世事。“人在受苦的时候写出来的文章不要苦,享福的时候写出来的文章不要甜,有权有势的时候不要辣,穷途末路的时候不要酸”——是技法,更是心法。《滴青蓝》正像是戎马一生的将军,百战归来,他仿佛随手采撷几场战役片段娓娓讲来,三十六计存乎一心。由此,你得以窥见常胜将军成长的横剖面,亦多少窥见文学二字的真谛。对写作的人而言,文字本身即是故乡。乡音无改,母语不辍,精神世界的故乡便可超越物理意义上的天空与地面。一个人可以别家、离乡、去国,但始终在场,依靠的是语言,是记忆,更准确地说是文字,是书写。

        鼎公说中文“是故乡,是宗教,是恋爱,是基因”。念念中文,悠悠此心。滴滴青蓝墨,每一滴都是归乡的脚印,每一步都是母语的回声。

        (作者:孙祎萌,系商务印书馆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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