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巧儿写书

    【光明书话】

    我记性不弱。现在脑海里还保存着62年前银幕上的刘巧儿身影。当时我是梨园小孩儿，僻居川南一隅。先在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拍摄的《春节大联欢》里看到刘巧儿惊鸿一瞥；继而多次被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摄的戏曲艺术片《刘巧儿》吸引入迷。印象最深的，是巧儿挎筐送线，暗恋劳模，边走边唱，载歌载舞。那身段，那“台步”，优美、自然。水上漂，冰上溜，身轻如燕，脚底生云！

    32年后（1988年），我在第7届全国政协会上亲睹刘巧儿的真容。啊！她坐着轮椅，靠人推行。她那一双曾经步步莲花的捷足快腿呢？半瘫了！瘫在祸国殃民的“红海洋”里！

    刘巧儿——新凤霞，评剧皇后，绝代佳人。前半生，踏遍江湖万年台，跨进天桥卖艺场，登上大雅红氍毹。菊坛凤舞，银幕霞飞，天下谁人不识卿？正当她演艺鼎盛时期，突遇五七年寒冷的夏天，再遭十年牛棚折磨。劫后余生，人到中年了。环顾全国弟兄剧种，与新凤霞年龄接近、名声相当的姊姊妹妹，拨乱反正之后，都还继续在舞台上发挥余热。京剧关肃霜、杜近芳、童芷苓，越剧袁雪芬、傅全香、徐玉兰、王文娟，粤剧红线女，川剧陈书舫，汉剧陈伯华，吕剧郎咸芬，豫剧常香玉、马金凤……“穆桂英53岁又出征！”可惜，遍插茱萸少一人。刘巧儿何在？轮椅上怅望舞台，咫尺天涯，广陵散绝！

    后半生，路漫漫。名伶岂甘牖下终？

    她出人意料，华丽转身。告别舞台一亩三分地，转握书案一支三寸笔。新凤霞换招，刘巧儿写书！

    人们必然由此想到身残志坚，轮椅写书的范例：高士其、张海迪、史铁生、侯晶晶，甚至霍金……但是，新凤霞有其特殊之处。从未上过学，目不识丁，一字认扁担，二字认筷子。唱戏成名后，与剧作家吴祖光先生结为伉俪。耳濡目染，知识有所增长。却仍然没有和苍颉夫子直接打交道，只算个半文盲。写作从零开始，从头学起。不写则已，一写坚持20年。如果没有超人的韧性，过人的记性，惊人的悟性，怎么可能写出20几部书，共计400余万字！就著作数量而言，超逾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盖叫天《粉墨春秋》，常香玉《戏比天大》，红线女《红豆英彩》，以及《周信芳文集》《程砚秋文集》《俞振飞艺术论集》……在梨园名伶榜上，新凤霞是写作劳模。倾后半生之力，真正达到了“著作等身”。

    假若把新凤霞400万言书比喻一部交响乐，那么，我列举其中两个乐句，是我亲身经历，余音绕梁。

    由于祖光先生的大是大非观念和我灵犀相通，晚辈衷心敬佩，前辈大力提携。所以风霞阿姨视我为吴门桃李。二老与我同在全国政协文艺组，我常到风霞阿姨房间串门。有时见她伏案改稿，有时见她口述腹稿。她的弟子，或保姆小姑娘秀兰在旁记录。最有幸者，她连写两篇描绘我的文章。一篇《大意小魏》，载于《文汇报》；一篇《魏明伦戒烟歌》，载于人民政协报。《大意小魏》开篇第一句“男人总是粗心大意的多”；第二句补充“更甭提那些满身才气的男人了。”（这是伏笔，后有分解）行文朴素拉家常，漫谈小魏生活中丢三落四的趣话。送汤圆粉拿错了，送出的是洗衣粉。交餐券又拿错了，交出的是全国粮票。有情节，有细节，有板有眼，绘声绘色。话锋一转，举出生动例子，证明小鬼虽大意却有才——巴蜀鬼才。淡淡两笔，映照开场白。最后突然冲出一句：“这人小事稀松，大事可不糊涂啊！”戛然而止，完了。王蒙读后评说：“神龙见首不见尾，一晃无影无踪？”凤霞阿姨答曰：“见好就收呗！”

    另一篇《魏明伦戒烟歌》，事出有因。政协会议期间，我接受英文报纸《中国日报》摄影记者采访，凤霞阿姨也在座。当场约定，次日照片见报。结果，记者遗憾告知：照片上我的食指高翘，夹着大半截香烟，正逢当天是世界无烟日！凤霞阿姨闻之失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这一天，让你碰上了。以后，她多次促我戒烟，我屡戒屡抽。她向我叙述华君武一幅戒烟漫画，四个场面。一、戒烟人毅然把烟斗甩出窗外；二、戒烟人匆匆出门；三、戒烟人跑下楼梯；四、戒烟人在楼下伸手接物，烟斗还悬在半空！于是，凤霞阿姨据此画意，写出游戏笔墨《魏明伦戒烟歌》。分行韵文，47句，句句押“儿”字韵。“上午戒烟把烟缸摔碎儿，下午又买个烟缸是江西瓷儿……”她一手拿着稿笺，一手绕着兰花指，用评剧板腔唱给我听。甜嗓柔声，深情妙趣，至今音容宛在。20几年来，鄙人“坚决，彻底，干净，全部”戒掉烟瘾。

    以上两篇短文，估计是遗珠，似乎没有收进新凤霞的各种文集。近日由她女儿吴霜搜罗的新凤霞佚文集《美在天真：新凤霞自述》在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书中展现了作者一贯的写作风格。清水芙蓉，朴实无华。自然、流畅。亦如刘巧儿的“台步”，水上漂，冰上溜，毫端舞燕，笔底生云。

    （作者：魏明伦，系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著名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