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小睡,古人称之为午枕、午梦、昼寝等。王安石《午枕》《悟真院》诗云:“午枕花前簟欲流,日催红影上帘钩。窥人鸟鸣悠扬梦,隔水山供宛转愁。”“午窗残梦鸟相呼”“细书妨老眼,长簟惬昏眠。依簟且一息,抛书还少年。”于午睡,王安石“老夫聊发少年狂”。
看来“暧昧斜卧日曛腰,一觉闲眠百病消(白居易)”,“不觅仙方觅睡方(陆游)”丝毫不谬。睡方是克服昏然困乏、养精蓄锐的怡情享受,提高工作效率的有效举措。堪比仙方,“百病消”,岂不是长生不老?实乃养生妙方,王安石“且一息”之后“还少年”。
夏日昼长夜短,午睡能消除疲劳,养心养目,收神守心,有益健康。古人有许多吟咏午睡的诗歌。白居易善在《食后》诗写道:“食罢一觉睡,起来两瓯茶。”年老饮食清淡,注意午睡,“旦昼两疏食,日中一闲眠”,“便是了一日,如此已三年”。“暑风微变候,昼刻渐加数……不作午时眠,日长安可度?”“知足保和”,白居易享年75岁。
“午梦觉来闻鸟语,歌眠似听朝鸡早”,午睡带来宁静心境,人与自然融为一体。“寿星诗翁”陆游“相对蒲团睡味长,主人与客两相忘。须臾客去主人睡,一半西窗无夕阳。”“午梦初回理旧琴,竹炉重炷海南沉。”主客对榻,相忘相安,浑我无知。宋朝僧人有规诗云:“读书已觉眉棱重,就枕方欣骨节和。睡起不知天早晚,西窗残日已无多。”把读书和午睡结合起来,张弛有度,符合养生之术。苏东坡写道:“日长惟有睡相宜,半脱纱中落纨扇。”刘伯温说:“如何一岁三春景,不及闲窗午梦长。”李渔在《闲情偶寄》谈养生之诀,“午睡之乐,倍于黄昏,三时皆所不宜,而独宜于长夏”,他主张在白昼特长气温特高的夏天午睡,并咏诗“吾在此静睡,起来常过午。便活七十岁,止当三十五。”陈迦陵则在词中说“小院日长惟好睡”,“饱饭风前贪美睡”。
古代文人雅士似乎大多有午睡的习惯。唐李建勋的“睡方”令人拍案叫绝:绝郊游之乐,享午睡之趣。其诗云:“他皆携手寻芳去,我独关门好静眠;唯有杨花似相觅,因风时复到床前。”午睡成癖好,谁能惊扰。杨花似乎也想午睡了,趁着风来与我相就,杨花与诗人两相知了。都是喜静不好动的。年年岁岁一床书,读书倦罢午睡去。杨花最能解人意,投怀送抱总怨风。
最为著名的午睡诗当推宋人蔡确的《夏日登车盖亭》。诗人以书催眠,醒后不仅精神爽快,而且备感环境宜人。此法凡读书人多有体会,堪称最雅致的午睡术。“纸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抛书午梦长。睡觉莞然成独笑,数声渔笛在沧浪。”诵读诗卷双目微饧,随遇而安卧,枕石入梦;醒来之时,声声渔笛入耳。境界幽邃,情致高雅,脱略形骸,道出了午睡乐之妙谛。
杨万里在《闲居初夏午睡起(其一)》:“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闲居初夏午睡起(其二)》:“松阴一架半弓苔,偶欲看书又懒开。戏掬清泉洒蕉叶,儿童误认雨声来。”杨号“诚斋”,“正心诚意”,其创作平易自然、清新活泼的诗体,时人号为“诚斋体”。他善于敏锐地发现与迅速地把握自然万物和日常生活中常人难以发现的或容易忽视的富有情趣与美感的景象,注重于景物的描写中融入自我。师法自然,白描出新意,想象新奇、语言通俗、风格圆活。试以以上诗作意译:梅子“酸软齿牙”,睡意袭人,于是梦为绿色,也只有芭蕉的绿与窗纱绿。妙在诗人睡起闲情偶寄,没有什么好做的,就看儿童捕捉柳絮吧。着笔妙而轻,看似无意却有意。那种闲适态和懒散状好一幅《逸致观絮图》。
周密在《齐东野语》“睡”条里曾经说到昼寝:杜牧有睡癖,夏侯隐号睡仙,而他自己也“习懒成癖”,必须午睡。他还提到一个叫作有规的和尚:“睡起不知天早晚,西窗残日亦无多”,睡瘾甚大,一睡就是大半天。还叫什么有规,中规中矩,简直是无法无天——有酒肉和尚也有“睡和尚”。佛门有此“睡德”高僧,可谓真性情。
吕荣阳闲卧竹床,“考看文书兴易阑,谁知养病不如闲;竹床瓦枕虚堂上,卧看江南雨后山。”午睡无他念,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再看诸葛亮“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睡足”了无人相请,“日迟迟”志不得酬,哪有心思卧看牛郎织女星,唯恐“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及!”刘备三顾茅庐最后一次偶遇诸葛亮午睡。睡足了的诸葛亮醒来口念:“大梦谁先觉?……”吟诗毕,第一句问话就是:“有俗客来否?”照我看来卧着的诸葛亮才是俗客,大俗客,诗是俗诗。丘处机的词《无俗念》他是怎么样都比不上的。
夏日午睡,调节精神,焚香消午睡更佳。李笠翁说:夏日午睡,犹如饥之得食,渴之得饮,养生之计,未有善于此者。“饱食缓行初睡觉,一瓯新茗侍儿煎。脱巾斜倚绳床坐,风送水声到耳边。”这是诗人丁崖州的闲情。将睡未睡,饮茗待息,耳边水声,宛若睡中老祖陈抟于华山大睡五百年。
诗人还写到午睡起来的情景,也充满了情趣。如苏轼的“觉来身世都是梦,坐久枕痕犹著面”,细腻逼真。杨万里“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赤子童心;陆游“坐睡觉来无一事,满窗晴日看蚕生”,恬淡闲适。不知有无“流氓成性”裸睡的,宜裸睡,想必午起惊世骇俗。
梁章钜以为午睡使人头昏脑涨,而以“博弈”消磨时间。本不喜下棋的他,为了“消炎晷,却午眠”下起棋并以诗志之:“老来博弈岂荒湛,饱食真嫌不用心。藉免出门憧扰扰,犹胜午枕梦沉沉。”
(作者:时培京,系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