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中旬,吉林大学法学院教授田洪鋆在自己的微信公众号上推了一篇新作——《困在“厕所里”的教授以及隐性教育功能的丧失》。令她意想不到的是,3天时间,她迎来了属于自己的第一个10万+,而且文章迅速被30多个微信公众号转载。
是什么触发她写下这样一篇非学术、非专业的博文?“困在厕所里的教授”,大学教师所处境遇究竟是偶然还是常态?这个“厕所”究竟是什么?带着这些问题,记者与田洪鋆展开了对话。
1.学生在大学阶段暴露的很多问题的根源不在大学
记者:这篇文章引发这么大的反响,是你所预见到的吗?
田洪鋆:我想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上到国家、下到百姓,都在关心并且参与着关于教育的各种话题与实践。为什么在今天,教育会让人们感到如此困惑?我想,主要是因为教育外部环境变化太剧烈:第一,改革开放40年,中国经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教育应该怎样与时俱进?第二,人们的物质生活水平提高,对生活、人生的理解变了,教育该如何帮助人们更好地实现自我,进而促进社会发展?第三,教育怎样准确识别不同类型的群体以及他们对教育的不同需求,进而呈现出更大的包容性和多样性?第四,教育怎样支撑国家未来发展?可以说,未来中国的样子,中国在国际上的地位和表现,直接与教育相关。
以上方方面面,让参与到教育活动中的每个人都有被“困”住的感觉。在这种情况下,涉及一点在当今国际背景下关于苦难教育、挫折教育与当下快乐教育之间的思考,就会引发大家的关注和思考。
记者:作为一名法学院的教授,是什么触发你写这篇文章?
田洪鋆:在14年大学执教生涯中,我发现学生在大学阶段暴露的很多教育问题,大学往往解决不了。这只是教育链条传导效应的体现,其根源实不在大学。我看到很多学生的问题,其实源自他的原生家庭或教育链条的某一环节。因此,有时我会产生很强的无力感,很难去改变什么,然后我就会思考,这到底是因为什么?这篇文章就是我思考的一部分结果。
如果教育的这些基本问题解决不了,比如对教育的态度、观念,对学历的看法等,专业教育的效果肯定会受到限制。也就是说,如果学生学习态度不端正,即便我教授他法学知识,也没有办法唤起他的责任感和学习欲望。因此,从某种角度讲,一些教育本质的问题,其实比专业知识更加重要,只有把这个问题捋顺了,教育效果才能更好。
记者:现在学生的压力和挑战是什么?
田洪鋆:今天的孩子能体会到物质生活的极大丰富,轻而易举地体会一些我们小时候没法感受的“快乐”,比如玩游戏、吃大餐、出国旅游等等,但这些都是低级快乐,真正的幸福是迎接挑战、战胜困难带来的成就感和满足感。我们现在的孩子物质生活丰富,但总体而言,低级快乐体验多,高级快乐体验少。
同时,今天的孩子所面临的挑战和压力,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从个人层面说,在社会经济高速运转之下,人较容易迷失自己,找不到幸福和存在的价值。从国家层面看,得把个人命运和国家命运结合在一起,这是一个很大的挑战。
2.一些教育理念、制度设计束缚了教师、教学的活力
记者:你在公众号上所发的文章中,“厕所”究竟是指什么?有什么含意?
田洪鋆:“厕所”指的是限制。现在的一些教育理念、制度设计等束缚了教师、教学的活力。说得直接点,现在孩子一有问题,家长就会找学校,学校就会让教师承担责任,而不管这事究竟是谁的责任。
因此,现在高校很大一部分精力都用在维护教学秩序和学生工作上,核心就是不让学生出事。这样的情况下,教师也深知,出了问题,哪怕不是我的责任,我也会跟着受牵连,那我何苦呢?这就是被约束住的活力。教师活力无法释放,教学质量自然就会受到影响。
记者:针对此问题寻找病因,教育内部的病因是什么,人们思想观念层面的病因是什么,社会环境与文化方面的影响又是什么?
田洪鋆:教育的外部环境发生了巨大变化,导致今天的中国教育需要不断调整才能跟上时代的步伐。至于怎么改,这需要反复调研和论证。在20世纪30年代,美国大规模高校改革时,也进行了长时间的调查、论证,进而涌现出了博比特、查特斯、杜威等一批教育家。
同时,思想观念层面的问题也很大。过去40年,我国经济发展迅猛,但与经济发展相对应的配套建设还没跟上。人们的观念被经济发展改变得太多,形成了唯金钱论等,而道德、修为、自我约束以及敬畏之心,都要跟着经济发展与时俱进。比方说,在教育方面,家长都会强调自己有什么权利,对学校教育指指点点,但是有多少家长反思自己的教育义务?哪些义务是该自己承担,却推给了学校?一个人接受教育有三个来源,即家庭教育、学校教育和社会教育,三者相得益彰,互相配合。但现在来看,有一部分家庭的“家教”缺失或不到位,一味地把教育责任推给学校,是不现实的。
至于社会环境和文化方面,比如说,之前我国鼓励多生育,每个家庭有多个孩子,那时父母没有像现在这么重视教育,在他们的观念中,有一个孩子出息了,其他孩子也就随之被带起来了。在独生子女时代,每个家庭只有一个孩子,家长就会对孩子的教育无比重视,以至于认为如果孩子学习不好,连出路都没有。
3.解决教育问题,不仅要捋顺教育链条各个环节,还要研究影响教育的其他因素
记者: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际遇,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问题,在你看来,时代赋予今天孩子们的特质以及对他们的要求是什么?
田洪鋆:首先要指出的是,中国教育在今天遭遇的问题其实是预料之中的。一个国家经济社会在不断发展,教育能不跟着变吗?只不过我们赶上了这个要变没变,即将要变的“节点”,因此大家觉得这是天大的事。但这个现象也绝不只存在于中国,其他国家也遇到过类似的教育问题,而且也正在遭遇新的问题。
教育就是如此,它会根据不同国家、国情以及发展阶段等因素产生各种各样的问题,遇到问题解决即可,没必要唱衰中国教育。比如,现在,日本面临的最大问题是社会需求欠缺,人们对极简主义的追求,进而出现了低婚姻率、低生育率等。日本也在琢磨怎么从教育下手,扭转这个社会问题。20世纪30年代,美国经济大萧条,人们对教育也是一个劲儿地批判,这才促使高校进行改革。这都是经济社会发展带来的必然问题,不用大惊小怪,但也不能“把头埋在沙子里”。
我想强调的是,无论什么时代,对人的基本要求都差不多,勤劳、勇敢、耐力、坚忍、坚强、开放、自信等。我们的教育必须实现教育的转向,把大部分的精力放在对这些能力的培养上,而不是只放在知识培养上。
记者:对于解救困在“厕所里”的教授,实现教育的隐性功能,有没有解决问题的良方?
田洪鋆:这段话,我说过多次——“亲爱的孩子们,你们接受教育的目的,不是为了拿一个文凭,也不仅仅为了掌握某一个学科的知识,更重要的是接受教育当中的隐性功能的洗礼,培养坚毅的品格,培养迎难而上、接受挑战的优秀品质,培养顽强的斗志,最终能够自我实现,这才是真正有意义的人生。同时,也不要拒绝在你前进道路上一直鼓励你、督促你的那些老师,不要让他们困在“厕所里”,因为他们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让你遇见更好的自己。”
而解决困在“厕所里”的教授,实现教育的隐性功能,首要就是解放教师。无论是改革还是改良,都必须把教师放在正确的位置上,激发他的活力、释放他的热情。但想要做到这一点,并非易事。就像我们上面所说,教育是一个涉及面特别广的问题,同时社会经济的发展、人们的思想认识和国家的文化、环境都会对教育产生影响。有时候,我们想要解决教育问题,不仅要从教育链条本身下手,捋顺其他各个环节,还要从影响教育的一些其他相关因素进行分析、研究。只有这样,才能构建起一个健康、良性运转的教育体系,也才能把“厕所里”的教授们“释放”出来。
(本报记者 晋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