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培养学生放在第一位

    【著书者说】

    我写《南大往事》的目的是为了探讨并发扬南京大学人文学科的优良传统，其中最值得注意的一点，那就是把培养学生放在第一位。当年程千帆先生就一再强调“把自己的研究工作放在第二位，而把培养学生放在第一位”。

精心准备并上好每一节课

    程先生的老学生吴志达说：“他视教学工作为教师的头等大事，培养人才，让学生出成果，比自己著书立说更重要。”我听过程先生的古诗今选、杜诗、校雠学等课程。听程先生上课是一件快乐的事，即使像校雠学这种表面上看来比较枯燥的课程，他也有方法上得生动活泼，以致不少系内系外、校内校外的教师与研究生都赶来旁听，教室里总是坐得满满的。我至今还记得先生上课时说过的一段小插曲：有人请私塾先生，谈好报酬后又提了一个条件，教错一个字要扣半吊钱。课程结束后，先生将报酬交给了师娘，师娘数了数，问道：“为什么少了两吊钱？”先生说：“一吊给了李麻子，一吊给了王四嫂。”师娘心想将钱给李麻子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给王四嫂呢？非问个明白不可。原来这位先生在教《论语》时，将“季康子”念成了李麻子，在教《孟子》时，又将“王曰叟”念成了“王四嫂”，所以扣了两吊钱。这个故事生动地说明了校勘学中形近而误的现象。

    程先生调到南京大学时已经65岁了，但是对教学方法还是做了许多新的探索。有一次，他为进修生上课时做了一个实验，先要坐在前排的一位女生在黑板上写下与自己生死攸关、最重要的10个人的名字。然后让她在其中画去一位她认为最不重要的名字，这位女同学立即画去了一位朋友的名字。程先生继续让她将不重要的人的名字画去。她在将同学、亲戚的名字画去之后，黑板上只剩下她父母、孩子与丈夫等4个人的名字。程先生仍然固执地让她再画去她认为最不重要的名字，她只好伤心地将父母的名字画去。黑板上最后只剩下她孩子与丈夫两个人的名字，但是程先生仍然让她再画去一个名字。这位女同学颤抖地划掉了她孩子的名字，随即“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待她平静下来，程先生问道：“和你最亲近的人应该是你的父母和孩子，因为父母是养育你的人，孩子是你养育的人，而丈夫是可以重新选择的，为什么丈夫反倒是与你生死攸关、最重要的人呢？”这位女生低声答道：“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父母会先我而去。孩子长大成人后也会离开我的身边，而能够永远留在我身边与我白头偕老的只有我的丈夫。”瞬间，教室里掌声雷动。这个实验生动地说明了为什么爱情是文学创作的永恒主题。

    程先生曾介绍过他在教学方面的锦囊妙计：“如果明天有课，今晚要谢绝一切活动，琢磨怎样把课讲活，征服学生的心。”“每堂课准备三个精彩的例子……随着时间的消逝，你的讲课内容可能被学生淡忘，但精彩的例子会保存在他们的记忆里。”程先生精心备课与上课的教学经验实在值得我们汲取。

认真布置与批改作业

    北京大学陈平原说：“王瑶先生在世时，曾多次提及‘程千帆很会带学生’。”程千帆带学生的办法很多，而认真布置与批改作业，是最基本、最有效的方法。

    我们入学不久，他就为我们借了一套《旧唐书》，此外他还将所藏范文澜的《中国经学史的演变》、金毓黼的《中国史学史》等借给我们阅读。这显然是告诉我们，学习唐宋诗，不仅要具备文学知识，还要具备史学知识与经学知识。为了了解我们的读书情况，他让我们将读书笔记交给他过目。遇到错别字，他总会打一个大“×”，有一寸长，小了怕我们看不见。这显然是在告诉我们读书治学要一字不苟。除纠正错别字外，他还利用批语指导我们读书与写作。

    如我在读金毓黼《中国史学史》的读书笔记中，摘录了一段话：“孔子曰：‘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闕如也。’治古史者不可不知此义。”程先生在这段话后，连续画了四个圈表示充分肯定，显然是在告诉我们治古代文学同样要抱“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态度。再如，我读范文澜《中国经学史的演变》的笔记中摘抄了一条原文“齐学比较浮夸，好讲阴阳五行”，程先生批曰：“因其滨海，多见水天幻景，故有迂怪之谈。古方士出燕齐，皆滨海域也。”批语告诉我们读书不仅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

    过了一段时间后，程先生专门为我们开了《专业文献选读书目》和《习作论文格式简例》，于是我们便开始学写专业论文。程先生于1979年11月20日，曾布置我们写5篇学诗札记，钱锺书的《宋诗选註》选了《泊船瓜州》，并且就“春风又绿江南岸”中的“绿”字提出了一连串疑问，但是未作回答。于是，我便写了篇札记《对“绿”字的探索》，试图回答他的问题。我觉得除了洪迈在《容斋随笔》中讲了那个有名的王安石改诗的故事外，还好在“绿”字采用了词性活用的修辞手法，既起了动词的作用，又收到了形容词的效果。王安石《书湖阴先生壁》中“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中的“绿”字与“青”字，也采用了词性活用的方法，既起了名词的作用，又收到了形容词的效果。这篇札记联系含有“绿”字的古典诗歌，对之作了探索。程先生将题目改为《古典诗歌中的“绿”字》，并核对了引文，润饰了词句，将其推荐给《长江文艺》发表了。

    我的另一篇作业《简谈宋诗中的议论》，程先生也作了精批细改，删去了一些词句与段落，并提出了一些修改意见。我将修改稿交给了程先生，他先让我在系里的学术报告会上发言，后来又将这篇习作推荐给《南京大学学报》发表。论文发表后，竟被人民大学复印资料《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1981年第6期以头条位置转载。这对一位在读研究生来说，当然是很大的鼓舞。

    1980年4月3日，程先生与我们谈硕士论文的选题原则亦参考选题：“其原则是有一定难度，角度新，无人做过。要广泛占有资料，经过努力能够完成。”并提出了9个选题，都作了分析。从此，我们便进入了硕士论文写作阶段。我选的题目是《唐诗中的妇女形象》，写一部分就请程先生改一部分。程先生看得非常仔细，甚至我将注释的序号弄错了，程先生也将其改正了过来。程先生在批改时，颇注意端正我的论文写作目的。如我在硕士论文初稿中说：“杜甫、张祜、杜牧、韩偓、钱珝都曾以贡荔枝为题材，写出了不少优秀诗篇。略举一二，以飨读者。”程先生将后面八个字删去，批曰：“你是做论文，研究一个唐诗方面的问题。暂时不要考虑‘飨读者’。”程先生特别强调要运用原始资料，我在硕士论文初稿中谈到陈皇后时，引用了《资治通鉴》中的一条材料，程先生批曰：“此处应用《汉书》，凡是史料相同的，应尽量用最原始的。原始资料有不足处，则以后出者补充或纠正之。”

    程先生在批改时，也十分注意提高我的分析水平，如在分析陈皇后形象时，我引用了刘禹锡的《阿娇怨》：“望见葳蕤举翠华，试开金屋扫庭花。须臾宫女传来信，言幸平阳公主家。”并分析道：“从‘试开金屋扫庭花’的细节中，我们可以看到阿娇本来是抱着武帝来幸的希望的，然而宫女却传来了令她失望的消息。”程先生批曰：“分析此诗要强调用卫子夫作陪衬。”启发我思考陈皇后失宠的具体原因，于是我在后面又加了两句：“因为武帝后来所宠爱的卫子夫就是平阳公主家的主讴者，武帝到平阳公主家显然是另寻新欢。”

    程先生在批改作业时，也会通过表扬来肯定他所主张的文风与写作方法。试举一例，我在分析宫女形象时，以王建《旧宫人》“先帝旧宫宫女在，乱丝犹挂凤凰钗。霓裳法曲浑抛却，独自花间扫玉阶”为例，并分析道：“第二句的‘挂’字写得十分传神，它说明这位旧宫人随着青春的消逝，境遇的变化，已经无心打扮自己。但‘乱丝犹挂凤凰钗’一句却使读者联想起她也曾经历过一些热闹的场面，而这正好同第四句所描绘的她那孤零零的形象形成鲜明的对比，从而大大加强了艺术感染力。”程先生对此分析先后画了六个圈表示肯定，并批曰：“就要这样写，没有复述，也无废话。”我的硕士论文通过答辩后，程先生建议将其更名为《唐代妇女生活与诗》，并推荐给出版社出版了。可以说我们论文写作水平的提高是程先生改作业改出来的，后来我们指导研究生也照此办理，认认真真地为学生批改作业与论文。

将藏书供给学生们使用

    南大教师除利用藏书为自己的教学、科研服务外，还会毫无保留地供学生们使用，并最终捐给南大图书馆或其他单位。如郑振铎称赞吴梅说：“他把所藏的善本曲子，一无隐匿的公开给他的学生们。”“他帮助他们研究，供给他们以他全部的藏书，还替他们改词改曲。他没有一点秘密，没有一点保留。这不使许多把‘学问’当作私产，把珍奇的‘资料’当作‘独得之秘’而不肯公开的人感到羞愧么？”学生中住在吴梅家收集资料，并撰写了科研成果的名家就有任二北、钱南扬、王玉章、王季思等。程千帆也曾将不少上世纪30年代的新诗集赠给陆耀东研究新诗史，将不少唐人小说资料赠给吴志达研究唐人传奇，将不少古代文学资料赠给莫砺锋研究唐宋诗，将不少文献学资料赠给徐有富研究校雠学等等。我就利用程先生所赠书，为研究生上过校雠学课程、与程先生合写了《校雠广义》四编140万字、在南大建立了古典文献学博士点、培养了20名博士生。《南大往事》中所提到的汪辟疆、陈中凡、胡小石、李小缘、程千帆等，都将他们的藏书捐给了南京大学图书馆。我们在所借书中，见到他们的藏书印时，每每感慨系之。

    程先生在遗嘱中谈道：“千帆晚年讲学南大，甚慰平生。虽略有著述，微不足道，但所精心培养学生数人，极为优秀，乃国家之宝贵财富。望在我身后，仍能恪守敬业、乐群、勤奋、谦虚之教，不坠宗风。”程先生来南京大学后，培养了10名博士生、9名硕士生，他们被誉为程门弟子，程先生也算是薪尽火传了。可见程先生坚持把培养学生放在第一位，效果是十分明显的。

    （作者：徐有富，系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