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雅润清静的古书

    【编书者说】

    2016年8月由商务印书馆原大原色原样影印出版的文津阁《四库全书》入藏紫禁城文渊阁，此举是中华文化传承的使命驱使下的一大创举。文津阁《四库全书》因成书时间在“北四阁”中最晚，保存相对完整。且由乾隆亲自督校，对之前版本中的讹误、遗漏有所补正，所以具有较高的历史文献价值。商务印书馆在致力古籍的整理、修缮、出版的同时，也在尝试着中华传统经典文化的普及与推广。

    2017年9月，商务印书馆从《四库全书》中精选茶学著作八种汇编成《茶典》一书，并请知名学者龚鹏程手书前言点睛全书要义，再以圣经纸影印高清呈现《四库全书》原貌，宣纸插页将古人品茶雅事形象传递。此书一举斩获“2017年中国最美图书”及“2018年莱比锡世界最美图书”桂冠，市场反响不俗。承继让古籍走出高阁、让百姓读懂经典的编辑思路，2018年端午节前夕，商务印书馆适时奉上了图文合参版《楚辞》。该书从文津阁《四库全书》集部“楚辞类”中将朱熹的《楚辞集注》与《钦定补绘离骚图》合编，是一部文献价值与欣赏性兼备的插图版《楚辞》，这在国内出版界实属首创。

    楚辞者，战国秦汉间楚地诗赋之总称，因其“皆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黄伯思，《东观余论》），而极具地域文化色彩。屈原以他奔放的情感和丰富的想象力，给我们展现了一个昳丽的古代神话与传说的世界，也开创了中国浪漫主义文学的源头，后世称此种文体为楚辞体、骚体。西汉末年，刘向将屈原、宋玉的作品以及汉代淮南小山、东方朔、王褒等人承袭模仿屈原、宋玉的作品汇编成集，计十六篇，定名为《楚辞》，是为总集之祖。后王逸增入已作的《九思》一篇，这十七篇的篇章结构，遂成为后世通行本《楚辞章句》。

    朱熹的《楚辞集注》成书于庆元五年（1199），此时宋金矛盾尖锐，朱熹主战，他借《楚辞》颂扬屈原爱国忠君之心，以寄托自己的爱国之情。《集注》汲取王逸《楚辞章句》与洪兴祖《楚辞补注》的成果，对二者在释义上的不足有所完善，代表了宋元时期楚辞研究的最高成就。

    本书选编中收录了文津阁《四库全书》中《楚辞集注》八卷，未录《楚辞辩证》和《楚辞后语》，后二者内容与《集注》有重合且文学价值略逊。《楚辞集注》中朱熹共选屈原作品二十五篇，为离骚类，即一至五卷：卷一《离骚经》，卷二《九歌》，卷三《天问》，卷四《九章》，卷五《远游》《卜居》《渔父》。卷六至卷八为离骚以外篇目，冠以“续离骚”，卷六为宋玉的《九辩》，卷七为宋玉的《招魂》和景差的《大招》，卷八有贾谊的《惜誓》《吊屈原》《鵩赋》三篇及庄忌的《哀时命》和淮南小山的《招隐士》，“因意不深切，有无病呻吟之态”而删去了《七谏》《九怀》《九叹》《九思》等。《楚辞集注》在体例上，篇题下有小序，属题解，对作者、题意、写作背景等加以简明阐述；行文中多四句一章，先释词之音义，再释章之大意，是一部“注”“音”“校”“评”合一分布格局的绝佳注本，加之朱熹理学家与文学家的双重身份，《集注》中洋溢着诗学话语的美感。然而，这部成书于八百年前的《楚辞集注》对今天的读者来说，理解起来仍有一定难度：一是朱子注重于字句训诂，且切音的注音方式今已不用；二是《集注》的解说方式较为零散，且很多诗学话语是具体经验得出，这就需要读者自己厘清其话语间的内在理路，体悟出其理论意蕴，实属不易。

    《四库全书》“集部”中的三卷《钦定补绘离骚图》，化诗歌无形为有形，将诗歌文本转化为直观形象，仿佛是通往两千年前辞赋宗源的一扇窗。

    《楚辞》图有单刻本始自明末萧云从的《离骚图》。萧云从（1596—1673），安徽芜湖人，明末清初芜湖著名画家，姑孰画派创始人。作为明代遗民，萧云从深契于屈子的爱国之心，故绘刻《离骚图》诉诸思怀故国之情。他承袭李公麟《九歌图》画意，在研读屈原作品和《楚辞章句》《楚辞集注》之后，以分章摘句的形式绘制《离骚图》，全书左图右书，并加以注解来阐释绘图之意。萧氏的构图立意及刀工技法，都堪称清初版画艺术的高峰。可惜其所绘《离骚》及《远游》诸图皆遗佚，香草图有志未逮，原书所存只有《九歌图》九图、《天问图》五十四图及《卜居渔父》一图，共计六十四图。至乾隆编撰《四库全书》时，乾隆帝对四库馆进呈的萧云从《离骚图》甚为欣赏，命当时四库馆绘图分校官门应兆补绘缺略各篇，命其在画风上与萧云从《离骚图》保持一致；另外创作香草图以喻君子，彰称物芳。门应兆据此补绘了《离骚经》三十二图、《九章》九图、《远游》五图、《九辩》九图、《招魂》十三图、《大招》七图、《香草图》十六图，共计补绘九十一图，与萧氏六十四幅原图合而为一书，共得一百五十五图，名为《钦定补绘离骚图》（文渊阁题名为《钦定补绘离骚全图》），收入《四库全书》。从以上补绘篇目来看，《钦定补绘离骚图》基本涵盖了屈原所有的作品，是历史上最完备的《楚辞》图绘本。我们在选编中保留了与《楚辞集注》中与楚辞内容相关的一百一十五图，《香草图》等《集注》中未涉及的内容未编入。

    在合编过程中，我们以《楚辞集注》为蓝本，在《楚辞》相应诗句中插入《钦定补绘离骚图》中的图绘，楚辞诗句的意象世界因此得以具象展现。《钦定补绘离骚图》作为宫廷绘画，其描摹的情景充满了宫廷式的审美意趣，每幅图都具体细致，画面繁复而瑰丽。图中既有绫罗的华服、雄伟的宫殿、翩翩起舞的女子、门类繁多的乐器，又有各样的怪力乱神、花鸟鱼虫等等，包罗万象。画师门应兆将诗分解成若干片段，再将各种虚幻或象征的图景一一呈现。如《离骚经》，是诗人屈原一生政治生涯的梗概备览：开篇即为“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钦定补绘离骚图》中的图绘描摹的情景正是透过门廊看见一妇人手捧刚刚出生的婴儿，屋外一株梅花盛开正是“孟陬”的季节；而后以时间为线，图绘将屈子一生沉浮连环画似地展开。本来天上一句地上一句，“变动无常，淜浡不滞”的《离骚》，因为《钦定补绘离骚图》而变得具象，读者甚至可以通过胡须的有无、长短推断出屈原的大致年龄及境遇沉浮，其描摹不可谓不细致。再如《九章·涉江》一诗：“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寥寥数语勾勒出一个热爱奇服、高冠、长铗的诗人形象。而在《钦定补绘离骚图》中恰巧也能看到一位头戴高冠，肩上和腰间佩戴着明月、宝璐类装饰，身后横系着长铗，乘架着青虬和白螭“二龙”翱翔于云端的诗人形象，宽大飘逸的服饰与其背后夸张长度的“长铗”，特立独行的诗人形象呼之欲出。

    画师门应兆善工人物、花卉，《四库全书》中《皇朝礼器图式》亦多出于其手。其补绘的离骚图描摹出了人物情状，但在神形捕捉方面要逊于萧云从。清代法式善曾说：“吾见史馆萧云从《离骚图》深得龙眠三昧，至门应兆所补则形具而神离矣。”其对画意的理解上也存在着一些误读，比如“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中的“众女”，历代注家公认为指代楚王身边的奸佞党人，而画师简单把“众女”画成了数位宫娥形象，对诗的描绘显然止步在了字面表层。

    如何让现代读者读懂《楚辞集注》与《钦定补绘离骚图》二者之间的渊源关联与差异，远非易事。书中由南京大学文学院徐兴无院长手书前言，从楚辞起源、文学特点、后世影响，《楚辞集注》的背景、价值、版本优劣，以及《钦定补绘离骚图》的绘画特点多个维度，厘清了脉络宗源，寥寥千言字字珠玑。这份写在离骚图笺纸上的手书前言，笔力遒劲挥洒自如，似有屈子直谏的酣畅淋漓；而破栏的字与字之间又仿佛彼此顾盼言说，与笺纸下角细腻的离骚图相映成趣，读者风檐展卷，古人的诗书意趣宛若眼前。

    有了诗画俱佳、形神兼备的内容，下一步就是如何利用恰如其分的装帧形式将其表现。形式要为内容服务，利用好文津阁《四库全书》的数据资源，我们要做一本“雅润清静、修旧如旧”的“古书”。

    首先是纸张选择的巧露心机。深蓝色的水洗牛皮纸封面，仅用凸版印刷“楚辞”二字，字体是欧阳询的楷书，干净利落中透露出风骨。橙红色的腰封与之呼应，一冷一暖中有着鲜明的视觉冲击。展开封面，仅有三十克的棉絮纸前衬薄如蝉翼覆盖着扉页，纸张中特有的草茎、棉絮使纸张似透非透，令人玩味。而《楚辞集注》与《钦定补绘离骚图》合编后有四百多个页码，如果采用普通纸张印刷，书籍的厚度决定这会是一部沉甸甸的不易于携带的大部头；设计师潘焰荣在经历了新闻纸、号簿纸、轻涂纸的多轮打样后，最终选用五十克的圣经纸作为内文纸。圣经纸的细腻恰好再现了《离骚图》中的细节，无论是人物发须还是器皿上的镂刻都能分毫毕现，难能可贵。其次，装帧形式中有一当百，化繁就简。书籍保留中式翻身，因两书合编不便保留筒子页的装订形式，所以原样复制书页，保留筒子页中缝。一来中缝提示着原书的卷次信息，二来不破坏原书的朱砂色线框。设计中不为遵循原书书口汇编后仍在切口的惯例，而破坏书页的完整性。再次，将印刷装订工艺发挥到极致。采用四十五克的宣纸影印了北宋佚名（旧传张敦礼）的《九歌书画卷》，原本六米长卷被缩印、裁切装订成九个筒子页，宣纸正面是高清古画，背面印有《九歌》原文。宣纸印刷好后经手工折页后锁入书帖中，为保证切书时不切到宣纸筒子页，折叠的规矩线是以毫米为单位反复调试。而宣纸的柔软轻薄导致装订中容易位移，最后工人们只有在切口位置刷上一层浆糊来定位后再裁切。最后，在细节上尽显精品意识。封面字体凸版专色印刷，使得字体色调与封面高度和谐，达到加之一分则浓、减之一分则淡的效果。同时，三面书口喷青金，与封面呼应，素朴澄净中亦有典雅质感。另外，锁线空脊的装订方式，让柔软的圣经纸书页完全能够摊平阅读，让阅读成为一种视觉享受。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所有的编辑构想和装帧设计，最终都是为了让读者更好地去解读书籍的内容。尊重经典、还经典以原貌，才是传统文化传承的应有之义。“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楚辞·九章·涉江》），唯有经典可亘古流传，经岁月洗礼而弥新。将《楚辞集注》的“感物道情”，与《钦定补绘离骚图》的用画“立象尽形”有机结合，是传统经典走向民间的全新尝试。路曼曼其修远兮，对于《四库全书》选题的开发与加工，吾辈上下而求索。

    （作者：江山华，系商务印书馆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