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今读】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那条线,千丝万缕说不完。
那条右手摇着纺车,左手拈着棉絮,纺出来的一条线。
很长很长的线,像毛笔画成,像春水流过,像炊烟升起,粗细不很均匀,有点弹性,带着温暖。
每一个家都有一个母亲,每一个母亲都会放弃休息,缩短睡眠,透支体力,拉长那根线。这家的孩子,从床上醒来,从学校里回来,总会看见昏黄的灯光下,那根线在延长,延长。
正是这根线,置于手工织布的机器上,纵的叫经,横的叫纬。母亲坐到织布机上,手足并用,“哗啦”一声,纬线穿过经线,经线把它夹起来,然后“嘭”的一声,织布机的压力把经线纬线黏合在一起。这家的孩子,从床上醒来,从学校里回来,捉迷藏躲起来的时候,总会听见这“哗啦”一声,紧接着“嘭”的一响,这声音总是在反复,反复。
就这样,经线纬线不断黏合,有了宽度,叫作布。
一寸宽的布,需要多少条纬线呢?根据棉线的直径计算,大约需要五十根。织一寸布,要织布机“嘭嘭”五十次。织一丈布,要织布机“嘭嘭”五千次。
那么,工作的时间呢?织布机由这一声“嘭”到那一声“嘭”,需要呼吸一次的时间,这一呼吸,需要四秒钟。织布机响五千次,乘四秒,等于两万秒,三百多分钟,合五个半小时。如果中间不停顿,不休息,织一丈布需要五个半小时。
说来说去还是那根线,这一丈布需要多长的线呢?在手工织布机上,布的宽度是二尺二寸,也就是说,这“嘭”的一声,需要用棉线二尺二寸,如此这般,织一丈布,要棉线一万一千尺长。
我的天!这位母亲,要先纺出一万一千尺长的棉线,再坐在织布机上操作五千次,她的子女才有衣服可穿。
一丈布又怎么够用!
不说那匹布,还是说那根线,线代表委婉、体贴、敏感和绵绵不断。这么长的线,都要经过母亲的手,每一寸都要流过她左手的食指,滴水穿石,在她的手指肚上留下一道伤痕,像利刃割过,永不痊愈。她下厨房的时候,要翘起左手的食指,用九根手指工作。
布,还得经过剪裁和缝制,缝制,需要的还是线,还需要母亲一针一线工作很长的时间。买来的衣服,一年之内纽扣会脱落,两年之内口袋会穿洞,三年之内衣领要分家,他们为了节省线,也节省精神力气,总是在要紧的地方少缝了几针。然而母亲的针线细密整齐,松紧到位,人家缝两行的地方她缝三行四行。她预先想好了,你在外面,也许很久很久也不能回来,所以把衣服做得这么结实,让你在外穿着省心,她在做衣服的时候又默默地祈求上苍,但愿你能早些回来,缝一声祷告一遍。谁也不知道她在这样的矛盾之中是如何求得平衡的。
咳,总而言之就是这条线,慈母手中线。这是天下游子无法报答的恩典,就像地上的小草无法报答三春的阳光。
(作者:王鼎钧,系著名作家,现居美国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