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民爱戏,常常在夜幕即将垂帘的黄昏时分凑在一起胡喊。
乡村是整个社会最微不足道的部位,它静静地承受着季节的轮回与气候的变化,并在这种无言的重复中掌握了把风雨和冰霜转化为养料的本领。
我对乡村的记忆是从舞台开始的。烦恼和沉重总是很短暂,劳作之余,乡民对日常生活的期望没有城里人高,所有的不快,也许只是一句话,就能够拨云见日,只要有戏看,想不来的问题便永远不再去想。热爱,赋予了活着的意义。
在我还看不懂戏的日子里,只要看到灯光照亮,人影晃动,便感觉到一股活力四处洒落,那些声音,纷纷扬扬地落在乡民身上,他们无比快乐的笑容感染了我。
乡下人不知现在的乐谱,只懂五音。
所谓五音,又称五声。最古的音阶,仅用五音,即宫、商、角、徵、羽五个音阶;所谓六律,是指定乐器的标准,即古代音律。民间舞台上的五音和六律,带出了乡民的精神与念想。
民间有“无庙不成村”之说,有庙又必有戏台,又有“无(戏)台不成庙”之说。我还记得和村庄里的大人们一起去庙里看戏,台下人头攒动,是一张张凝神上望的脸。戏台上,生旦净末丑,正演绎着一场沧桑岁月的人间大戏,让人们感受着人生的喜怒哀乐、生死荣枯。他们为生欢呼雀跃,为死悲从中来。一段哭腔唱得入心入骨地疼,唱得好呀,戏到此时不是演了,是唱,五音六律揪扯得人心战栗。
古代戏台有着多种称谓。
宋代时的称呼是舞亭、舞楼,金代则谓之舞庭,元代又出现了乐亭、舞厅、舞榭等,名谓甚多,反映出了不同历史时期人们对戏曲表演形式、戏台功能和建筑形制的理解。舞楼及至戏台,都是千百年来民间舞台艺术的主要活动场所,更是传播和见证华夏文化演绎发展的平台。
我们常用“黄钟大吕”来形容音乐或言辞的庄严、高妙及和谐。“黄钟大吕”即我国古代音韵十二律的代称。
十二律又分为“六律”和“六吕”,“黄钟”为六律中的第一律;“大吕”为六吕中的第四吕。律、吕之音高低,是由不同长度的竹管决定的。《汉书·律历志》载:“以子谷秬黍中者,一黍之广,度之九十分,黄钟之长也。”黑色黍子的中等颗粒,横排90粒,其长度为9寸。9寸长的竹管(孔径3分)吹出来的声音就是黄钟之音。黑色黍子的中等颗粒,让我感受到了智慧的力量。而今,在我的故乡,黑色黍子越来越少,时光的轮子滚滚向前,传统朝反方向远去,我们遗失了多少美好的事物。
我极喜欢看野台子的戏。在这里,排除了神的干扰,可以进入真实的民间,找到民间跳跃的欢喜。
一个小村,村外是广袤的田野,暮色下的村庄就像春天里成长着的庄稼。搭一个台子唱戏,是旧时戏台的一种形制。演出前,选一方宽敞的空地即可搭建,演出后拆卸掉,不留一点痕迹,非常灵活机动。
一场热闹,平地而起,又骤然而歇。
正如一首民歌所唱:
“姐儿哪门前一棵槐,槐树底下搭戏台,前晌唱的梁山伯,后晌又唱祝英台。门槛高,金莲小,三跷两跷闪坏奴的腰,活活跌一跤……”
一台戏就是一个季节的驿站。
我反复回忆童年时期的那些夜晚。
等不到傍晚,地里的壮汉便急急收起农具匆匆往家里赶。他们从大地的深处起身,转过身子,那样的不约而同。盛热的空气里有虫子擦着草尖飞翔,暮色斑驳迷幻。
匆匆一口饭,大人和孩子们齐齐聚在了村口,一条土路拽着所有人的心。所有人的心澄明如镜,有一种洗礼后的神秘感。一行人前前后后挨挤着,小孩挽着大人的胳膊,一轮明月升到孩子们仰望的高度,远山肃穆,它凝聚着山外的声色犬马。
走上山顶,远远看见了野地里的台子,灯光还没有点亮,月明在山尖上,黄土小路有微风的暖痕,一路上话都不敢多说,怕话多了耽误行程。
围绕着戏台周围有许多零嘴,孩子们向大人要了钱买了占嘴的零食,匆匆拽着大人的衣角往舞台前挤。一个女演员,腰肢纤细,头戴花冠,袭一件镶边水红绣花长裙,在戏台当中走台,女演员无视台子下的观众,水袖飞舞,台步走得欢实。
星光与夜鸟的鸣唱在彼此胸腔汹涌,那时间,我们觉得大地上的声音开始乱了,人影晃动,苍蝇拍翅、蚂蚱蹬腿,都显得激动异常。村口的老槐树黑黑地站在夜幕里,横杈上落着一层来看戏的乌鸦。
戏就要开始了。
我们在台前乱跑大叫,不时掀起幕布看台子上的人搬布景,都是穿好戏装的龙套生,没见有主演搬布景。刚才那个穿水红长裙的女子在侧幕旁吊嗓子,咿咿呀呀,兰花指翘着,不时指出去收回来,在自己包好的头上摁摁鬓花。开戏前的几分钟里她就那么精心地装饰着自己。
我们叽叽喳喳乱叫,吸引得演员走过来,瞪着眼把我们轰下舞台。各自跑往父母身边,拉着父母的手说:“看见了,看见了。”大人们要孩子们讲讲看到了台子上有什么。有调皮一些的娃娃就扭捏着模仿幕布后的表演,捏着嗓子咿咿呀呀学后台人。这时候准备演出的铃声响了,大人们用尖利的噪音呵斥自己的娃娃,咳嗽声和互相打趣声弥漫于台下的人群。
突然炸起一阵锣鼓家伙响,台子下的热闹和混乱被震得鸦雀无声。
大幕徐徐拉开,演员踩着台步上场。台上台下的距离一点也不遥远。台上的唱念做打,算不得炉火纯青,却也生动活泼。
瞬息万变的浪漫爱情,还来不及留恋追怀,便徒生变故。无论是家国情怀还是儿女情长,都能让台子下的观众撒一把悲情泪水。
历史被放在演员和观众之间,真假都不重要了。观众早已熟悉了演员的表演,多了什么少了什么,心里都清楚。演员胆敢偷懒作假,台下的嘘声起了,口哨声起了,鼓倒掌是高级待遇,或是石头蛋子飞上台,或是给你起一个外号,立马叫响,看你敢不敢瞎对付。
戏班子,沿用了类似于吉普赛人的生活方式,四处不停地游走,定期地从一个地方迁到另一个地方。他们带着手艺走乡串村。当一个村庄在空地上搭起戏台子时,村庄里的普通农妇走起路来便如同踩着棉花,腰肢如柳叶,风不来自个儿就摆了,优美地走在村街上,似乎嗓门也比往日响亮了,“唱大戏了,来咱村看戏啊!”
夜戏结束时,有些意犹未尽,瞌睡虫早被赶到了九霄云外,不舍得回家,我们挤在戏台后看演员卸妆。凡士林和油彩味儿扑面而来,大裆裤忽闪忽闪晃荡,大家使劲儿辨认演员核对角色。
走吧,杀戏了。
脚踩着地,心往上飞。
将来谁家能出一个唱戏把式就好了。谁家有那福分呢?挨着户数过去也找不着苗头。笼罩在无奈的气氛之下,有人转移了话题,议论演员的扮相,走着走着没话了,话断在了半路上。
大片的荒野中只有脚步声响起,一些瞌睡虫上来的娃娃被大人肩在背上,快要睡过去了,大人打着屁股不让睡,怕小孩子魂灵不全睡着了把魂儿丢在半路上;或是吆喝孩子们瞪大眼照着路走,瞌睡走路会撞着鬼,鬼一层白皮皮贴在自家的门帘上等你呢。裤脚甩开扯着路两边的草叶,“唰唰唰”,一时让我们的头皮发麻,鬼跟着呢,千万别朝后看。
一条小路直达村庄,月亮钻进云层,山野像巨大幕布,把一切罩在其中。
远望村庄有灯光亮着,路在七弯八拐中,像村庄扯开生长的身子,又像时光的投影。村庄最老的老人在村口上站着,黑树桩一样,如果不是手里提着的灯笼,夜色中看不出人形。
他多么想听看戏回来的人说说都唱了啥戏,可是没有人支应他,他孤单的影子加深了夜的浓重。
有人吼他:“咋这时间还不睡?快回睡!”
夜收尽了人声和呼吸。
他嘟囔了一句:“天不怜老,活生生叫我看不动戏了。”
只要戏还活着,乡民们明天照样不敢耽搁了看戏。新的一天,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正在形成一台戏。在人间,有路的地方就能通往戏台。
(作者:葛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