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何绍基《与汪菊生论诗》认为,“句之佳者,乃时至气化,自然流出,若勉强求之,则往往有椎凿痕迹”。这种“时至气化,自然流出”的浑成天就,未必即刻让读者惊迓到“奇”的光临,然而却有一种“不以为奇则奇然”的默默神会的感觉,绝似清风,久候不至,偏偏不邀自来。
唐柳宗元《江雪》,千秋脍炙人口,读者以为简单易诵便课之幼童,却大都不解诗法奇趣。“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全以“有”“无”二字立骨,明暗虚实,又“千、万、孤、独”四句用数,成功摹写了诗境空间人事,不奇之奇。千山万径皆在,而无鸟无人,用“两两加倍”法明写“有”与“无”,宏观空旷自现。后半首写一舟一翁只为一事(独钓),微观特写,点线而已。所见者,唯一舟一翁一事,明写“有”;所感者,孤寂难耐至天地间无人可以倾述,暗传句外“无”后的伤情。奇诗天赋的自然流出,不在拍案惊奇,骇人听闻,故北宋东坡捧读此诗,心悦诚服,留下“人性有隔也哉,殆天所赋,不可及也已”(见《书郑谷诗后》)的评语,料非奉迎。
唐王维和李白擅作五言,空灵淡雅,如高士出林,天然奇崛。清施补华《岘傭诗话》评王维诗,有“辋川诸五绝清幽绝俗,其间‘空山不见人’‘独坐幽篁里’‘木末芙蓉花’‘人闲桂花落’四首尤妙,学者可以细参”,又明杨慎《升庵外集》评李白五绝有“愈出愈奇”之誉,清吴瑞荣《唐诗笺要》评李白有“唐至太白,一洗前人板滞之气,其功不小”。此类评说皆诗海指南,言不虚妄,读者也须相与读之。
王维李白的五绝,历代蒙童必读,如果教与学皆不解诗法,懵懂来去,只顾背诵,读前是此等人,读后还是此等人,就算白读。例如李白《独坐敬亭山》,前半首“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说“鸟飞云去”,明写“无”;暗传“有”,即在句外隐约奉告,眼前唯余敬亭山在,与后半首“绮交脈注”。后半用逆笔倒坐,因为“只有敬亭山”,纵终日独坐,也“相看两不厌”,故而孤寂自解,如此篇圆,也好潇洒。
绮交脈注,赏鉴之要妙,最为明眼读者所留意。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说得精辟,“外文绮交,内义脈注,附萼相衔,首尾一体……裁章贵于顺序,斯固情趣之指归,文笔之同致也”,诗文家摛藻裁句,纵然繁复明暗离合,只要寻出脉络,也不难探骊得珠。
美法有助于诗歌美意的表达,读诗如果只看热闹,不能透彻美法,总归肤浅。对比柳宗元“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有山无鸟和有径无人(全用明法),此际碰巧又想起清代嘉庆道光间诗人张维屏的《新雷》,看它“有无二字立骨”,如何娇娇活用,定会诗眼豁然。《新雷》首句,“造物无言却有情”,无言有情;次句“每于寒尽觉春生”,寒尽春生,皆一有一无。后半首,“千红万紫安排着,只待春雷第一声”,已有酝酿安排,只待“春雷”迸发天地遽变,一有一无,如此交错辗转,奇崛非常。
昔读《艺风藏书续记》摘句,有十一岁男童《咏棋诗》曰“两行分黑白,二叟赌输赢”,因“两行二叟”俱对仗用数,“黑白”“输赢”又各自反对,故叹为佳句。诗有巧合者,五代(后)晋的廖凝十岁时也有《咏棋诗》,其中“满汀鸥不散,一局黑全输”,若与前诗对比,当赞廖凝高明,信天发才俊真不可以年龄计也。“满汀”对“一局”,俱用数工整;“不散”对“全输”,巧作“成败”反对;“黑”,明色,“鸥”,见物即见色,暗(白)色。“满汀鸥不散”自然流出,“不以为奇则奇然”,最逞诗童天真之妙。如此奇句,抖擞全篇,纵诗苑老手料也费力。
点石成金,化不奇为奇,是诗笔超度的常用手段。唐元稹(779-831)的《会真记》(又名《崔莺莺传》,金元后人取材编剧为《西厢记》等)有情诗的名句,“隔帘花影动,疑是玉人来”,欣赏者举为绘声形影之奇句。至宋,尤袤认为元稹借自唐李益(749-827)的“开门风动竹,疑是故人来”,情貌略似,差可抗衡,但是到明代杨慎,《升庵诗话》发话,揭底说元李二人俱借自《古乐府》齐梁人的“风吹窗帘动,疑是所欢来”,援引凿凿有据,似可定案。
考虑古代信息传播条件的那份艰难,李前元后,元稹借否李益,话不好说,但二人点化齐梁句,着实精彩。因为“风吹窗帘动”,“所欢”(即“可人”,喜爱者)等语,太过直白,故而了无雅趣。同样是借古生新,同样是期盼猜疑,而且结果都是未见来人,李益用倒因果句,因为“疑是故人来”,故而“开门”,只见“风动竹”而“故人”不见,见彼不见此;元稹用顺因果,因为“隔帘花影动”,故生猜疑,此际隐约似见,实则非见。如此点化出奇,虽然都凭据真功夫,仍须灵慧参悟,如果读者心领神会,竟然窥出国手胜棋的仙著原本凡手那一步败著变化而来,也是善学。
急情睿智,脱口而出,未必没有奇诗。据清末担任过北京《民苏报》主笔的汪同尘所著《苦榴花馆杂记》实录,癸丑(1913年)秋,作者曾携友人杜凤楼至京,寄榻于羊肉胡同的华宾旅馆,当时袁世凯正血腥镇压南方“义举讨袁”的革命党人,通缉令遍布九州,二人看到袁世凯机关报附印的画报上“绘有戎装佩剑之武士,跨马而立,并题以前人句,云‘大将南征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二句”,怒不可遏,立即援笔在画上续题“不知多少同胞血,来为将军染战袍”,见者叫好,叹为奇句。
袁机关画报前题二句原自明世宗(朱厚熜)《送毛伯温南征》七律,此诗乃明诗经典,亦奇。曰:“大将南征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风吹金鼓山河动,电闪旌旗日月高。天上麒麟原有种,穴中蝼蚁岂能逃?太平颁诏回辕日,亲与将军脱战袍。”首二句形画将军,次联虚笔一写南方蝼蚁兵乱,一写麒麟出师有名,张扬气势;接下颈联议论,“天上”承“日月高”,“穴中”承“山河动”,脈注;尾结虚笔预见凯旋,“颁诏回辕”应前“大将南征”,说“亲与脱袍”,自有身份。奇诗精彩,真否御制,难说。皇上诗找人代笔是“赐宠”,天经地义,不用异怪。反正读诗问学,直取精髓,顺便听听故事不过方便记忆而已。
作诗推敲,炼意炼句,可以精益求精,但修改斧斵过分,把好句搞僵,也是自虐。奇诗贵天赋灵慧,得来未必就费工夫。元代吴师道《吴礼部诗话》记有山东高唐读书人阎复(1236-1312)携梅枝拄杖和乡人举荐信进京面谒贾仲明事。贾仲明是明成祖侍从,性格豪爽,才学秀拔,喜结雅士,与罗贯中忘年交。阎复登门,恰逢诸多名士大夫在堂。诸公欲试其才,命立赋梅杖。阎复本锦绣才子,即席赋诗一律,曰:“斫取江南万玉珂,春风入手惯摩挲。较清邛竹能香否?斗品鸠藤奈俗何。声破梦回霜满户,影随诗瘦月横坡。人言功在调羹上,不道扶颠力更多!”此诗清骨棱棱,特别是尾联警醒见道,颇得诸公赞誉,阎复遂有诗名。
阎复诗首起挥笔直入,写梅杖来路用处;次联牵入邛竹和鸠藤(即鸠杖),以客陪主;颈联分写梅杖声影,补笔形画主体。尾联奇崛,褒贬感慨,留下思考。说众人只解“调鼎盐梅”是台阁重臣的治国手段,殊不知国势危急时肩负“扶颠之力”的微臣黎民更加重要。奇语警拔,得沉郁叱咤者,即此类。
或谓奇诗难遇,实则未必。如果日积年久,读诗炼得学力眼力,黄钟瓦缶,奇士俗客,不但闻见自别,还能深知各位作家的擅奇手法,更添一层读诗的雅趣。
近代蜀中诗人刘师亮作诗撰联多有奇构,其对句尤以上下联的后三字炼意出奇,诸如“腾达未能舒骥足,功名原耻烂羊头”(后三字皆用史典奇),“走险饥民趋赤化,争权庸竖误苍生”(后三字皆虚色出奇),“名士本来同画饼,才人偏不解题糕”(后三字皆用唐人诗典奇)等,因为善自铸化,又非萧斋趺坐的一般墨客的见识,最值得细心诵读。有朝一日,品茗捧卷,读至刘师亮讥讽军阀乱世借苛捐杂税盘剥百姓的“自古未闻粪有税,而今只剩屁无捐”(后三字皆用俗语),真个回肠荡气,也好痛快。此诗奇在嘲讽了混账官吏,喷发了万众愤慨,竟然得诗家之未曾想,真信诗法诚如兵法,若无帷幄运筹,呕心沥血,焉得奇兵制胜,手到擒来?
(作者:林岫,系中华诗词研究院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