篆刻艺术是中国传统视觉文化的瑰宝之一,是记录中华民族生生不息发展前行的历史印记。它以印章的形式昉于春秋战国,盛于秦汉之际,历经千余年发展之后,在古代文人的主动参与和创造中衍生出了中国独有的篆刻艺术。从实用到审美,从粗放到精妙,从记事凭信到抒情言志,中国篆刻艺术的独特魅力就在于它以方寸之间传万世风神,以刀情笔趣载千秋讯息,承载华夏民族的审美基因,弘扬炎黄文化的精神内涵。诚如黄宾虹所言:“一印虽微,可与寻丈摩崖、千钧重器同其精妙。”篆刻艺术是中国传统视觉文化谱系中重要而绚烂的一支。在高度数字化的今天,弘扬篆刻这一门以上手为途径、以哲思为主导的艺术,无疑有着非常显著的文化价值和社会价值。
起于信 兴于艺 传于神
中华五千年文明中蕴含着先人的无穷智慧,印章的起源亦是其中的体现。从诸多历史文献资料和不断被发掘的实物来看,印章无疑是社会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的产物。《释名》载:“玺,徙也,封物使可转徙,而不可发也。印,信也,所以封物为信验也。”早在周代,人们通过钤盖印章来确保商品货物在流通中的安全运送及保存,凭信的实用功能应运而生。随着社会经济的日益发展,印章的功用不断拓展,除了被用来钤保管物品文书的封泥之外,还有物勒工名、器物标明、佩戴饰物、死后殉葬、烙马等。同时,在社会阶级分化的过程中,印章从统称“玺”到不同社会阶层以玺、印、章、印章、印信等分称,印章也成了权势的象征。官印、私印、肖形印、吉语印以至书画鉴藏印、文人印盛行,印章的制作,既为信用之举,又得美观之需。印章艺术在从实用走向审美的过程中,也记录了中国古代文明从政治、经济到文化审美的点滴信息。
印章艺术从其产生起就蕴含着艺术的基因、美的追求、真的展现、善的表达。中国古人在镌刻实践中,用心、手、眼的契合彰显华夏民族的审美特质和审美情怀,方正、端庄、典雅。印人用锲铸为手段,手中之刀,心中之笔,以此刻画出蕴含生命力量的线条,构筑起开合有致、动静相宜的空间。朱与白、虚与实、拙与巧、奇与正、动与静、刚与柔、雄秀与苍浑……宋以后文人加入制印的行列,变制印为治印,哲人般的思考,匠人般的劳作,“以印言美、以印言志、以印言情、以印言趣、以印言事、以印言史”。既溯源秦汉印章,上下求索,印中求印,又以书入印,兼收“砖、瓦、陶”文,印外求印,触类旁通。在传承古制的基础上,从青铜锲铸到石材镌刻,文质延伸,印材拓展,内容、形式、技法的继承和创新极大地丰富了篆刻艺术的内涵。音乐的节奏,诗歌的意境,舞蹈的动感,绘画的韵味,建筑的力量无不熔铸于这方寸之间,给人以美的享受,遐想的空间。赵孟頫、吾丘衍、文彭、何震等开文人篆刻先河,此后篆刻流派林立,艺术风格纷呈。吴让之“观海者难为水”、黄牧甫“人生识字忧患始”、吴昌硕“鲜鲜霜中菊”……深沉的文意,鲜明的风格,精良的技巧,印人治印,人印合一。
明杨士修《印母》有载:“刀笔在手,观则在心,手器或废,心乃亡存,以是因缘,名为五观:曰情、曰兴、曰格、曰重、曰雅。情者,对貌而言也。所谓神也,非印有神,神在人也……”中国的艺术向来以“通人”为旨归。篆刻艺术不仅仅是视觉审美的传达,后世印人在对前代印章心摹手追之间,除了探求“字体之纯一,配置之疏密,朱白之分布,方圆之互异”,更多的则是对艺术和人文精神的传承。从春秋战国的印章起源到两汉之际印章发展的巅峰,再到明清流派篆刻的百花齐放,传统给予我们的不仅仅是那一方方承载岁月磨砺的印章,更是印人在艺术风格探索、继承和创新过程中精神的接力。
印虽小技而非小道
孙光祖《篆印发微》有言:“书虽一艺,与人品相关,资禀清而襟度旷,心术正而气骨刚,胸盈卷轴,笔自文秀。印文之中流露,勿以为技能之末而忽之也。”文人印兴起以后,篆刻家始终把人品、才能和篆刻创作联系在一起。人品高,师法古,才能实现所制印章的气韵生动。诚如古人所云:“才是德之资,德是才之帅。”古往今来,中国的文化人以人品修养护航,生命力量筑魂,寄情于艺术创作,“印如其人”“书为心画”“人书俱老”,在人品与艺品兼修的砥砺前行中,追求尽善尽美的艺境,篆刻艺术也同样如此,实现着“成教化,助人伦”的社会作用。
清代王琪题《菌阁藏印》云:“论印不于刀,而于书,犹论字不以锋而以骨。刀非无妙,然必胸中先有书法,乃能迎刃而解也。”篆刻艺术是一门综合艺术,集书法、绘画、文字、金石、考古等印内功夫和印外修养于一体。以深厚学识的积累沉淀转化为审美的品第格调。审美之境,学养为先。邵长蘅《印文考略》中亦言:“平时多读书,则俗气自能除。”审美在学养的不断累积中孕育提升。古代印人一边印田耕耘,一边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学力相倚,气充意造。创作者的气质性格、知识积累、生活感悟融于作品,汇集成时代艺术的精神气质。学养与审美并重,并非仅在于艺术创作,它更是人生的指南针,指引人们创造属于自己的美好生活。
“印虽小技而非小道。”篆刻艺术创作水平的高下取决于技术的熟能生巧,得心应手。形、势、神、韵在刀法笔意的熟练驾驭,和谐相生中得到实现。印技锤炼的背后是印人对印道的感悟。此道是篆刻艺术发展的历史规律,更是世界万物生成、发展的客观规律。辩证的方法、矛盾的分析、普遍的联系、系统的思维……印人在篆刻艺术发展的历史中汲取养分,总结实践的经验,在生活的感悟中体会印道的规律。“印宗秦汉”几乎成为印学发展的不二法门,古代印人质朴的审美观所营造的是浑厚与劲健、平和与奇绝、典雅与粗旷的秦汉印风貌,加之岁月的痕迹,大自然的巧夺天工,虚与实、残与全,后世印家将人力的巧思和自然的创造皆辩证化用,成为经验的积累和规律的把握。清代吴昌硕法乳秦汉,巧借自然界风蚀残损之法,营造苍浑而不乏虚灵之境的印风,便是印技与印道共成的典范。
传统的篆刻艺术实践重视“技道”“源流”,将篆刻技能与文化素养、人品修为相统一。强调在实践过程中,潜移默化地塑造传统、渊源和创造的观念,在追求艺道合一、技道双进中感悟人生与万物之道。其文化和社会价值对于今天这样一个科技日新月异的时代而言就更显弥足珍贵。
“与古为徒”又“与古为新”
改革开放四十年以来,篆刻艺术随着中华文化伟大复兴步伐的加快,其发展可谓突飞猛进。篆刻艺术的创作队伍不断壮大,创作水平不断提高,篆刻理论的研究成果日益丰厚。其中有社会学术团体的倡导和努力,也有高等院校书法篆刻专业教学的日渐发展和成熟。国家对书法篆刻艺术事业的大力支持,给予了中国传统视觉文化丰沃的发展环境。然而,随着社会的发展,社会大众对于文化的需求不断提升,篆刻艺术作为中国视觉文化极具特色的一个门类,受众的规模与其所能发挥的提升审美能力、愉悦身心、提振精神力量等社会作用是不相匹配的。社会上懂得篆刻艺术,爱好篆刻艺术,能弘扬篆刻艺术的人群相对于其他艺术门类还较少,尤其未能形成代代相传、薪火相承的局面,篆刻艺术作为联合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仍然面临着传承的危机。走出象牙塔,走向社会大众,从青少年抓起,让更多人参与其中,充分展现篆刻艺术的时代特征和精神面貌,做好篆刻艺术作为传统视觉文化的当代弘扬,势在必行。
中国五千年深厚的传统文化积淀是新时代文化奋进和发展的源头活水。篆刻艺术在当代的振兴必然离不开传统的滋养,内容、形式、风格、意境、品格,古代篆刻艺术的传统积累给予我们丰厚的创作财富。创作者应当“以史为鉴”,在传统视觉文化土壤的滋养下,探索时代审美的情趣和格调,扎根热土,与时代脉搏同频共振,镌刻时代的话语,弘扬时代的精神。正如清代篆刻流派印纷呈,篆刻家“印从书出”“书从印入”“印外求印”的治印思路,皆源自当时文化领域突破宋明理学的包围、金石学兴起、在“复古”中获得新生和活力等一系列社会思潮和时代精神的催生。扎根传统,贴近时代,从来都不是一句空话。丁敬《论印绝句》:“古人篆刻思离群,舒卷浑同岭上云。看到六朝唐宋妙,何曾墨守汉家文。”此诗集中展现了中国艺术所倡导的既“与古为徒”又“与古为新”的实践路径和创造精神。篆刻艺术正是在艺术风格的继承和创造中实现了时代精神的转化,生生而不息。
自古以来,科技与艺术,物质与艺术皆相辅相成。中国文字字体的生成,书体的丰富都与社会的进步、技术的提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篆刻艺术的发展亦是如此,从秦汉印风到明清流派印的拓新,印章主材从金属到石章等等,物质变化使得篆刻创作的主体与客观条件都随着时代的脚步变化、拓展,而焕发新的活力。现今,高新科技的应用又拓宽了篆刻艺术的传播媒介和创作技法。发达的网络传播使得我们离甲骨文的全部面目更近一步,“甲骨文印”这一在古代不存在的新的篆刻艺术形式在今天为篆刻家日益重视,最古老的文字在篆刻艺术中有了年轻而活跃的生命力;我们凭借东西文化传播交流,找到了能够代替两汉封泥的西方火漆;我们尝试古今结合,创造了篆刻艺术在平面设计中应用的可能性,篆刻元素渗透在当今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北京奥运会标志、汽车标志、服装面料纹样、建筑造型等等,都展现着东方民族审美的别致和特色。科技革新给中国传统视觉文化的未来发展又创造了诸多可能性。积极迎接时代的发展,在优良传统的基础上创新,在创新的过程中继承,进一步拓宽篆刻艺术的表现领域,丰富表现形式,篆刻艺术这一中国古老而优秀的传统视觉文化必将获得更为宽广的发展空间,更好地续写时代的精神,从而为中华文化的伟大复兴点亮一盏时代的明灯。
(作者:沈浩,系中国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