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曹臣《舌华录》记有明初苏州隐士王宾与太子少师姚广孝的一段对话。姚广孝见老友王宾久住西山不出,很奇怪,问“寂寂空山,何堪久住”,王宾回答,“多情花鸟,不肯放人”。王宾的回答,看似随意,却颇有雅趣。后之读者沉吟玩味,一则觉得若非隐士王宾,他人道它不出,二则姚王主客对答,平仄合律,俨然四言诗摘句,皆叹为奇语。不说自己久隐不出,偏偏归咎“花鸟多情,不肯放人”,这是晋人清谈常用的“借物言情法”,曲笔。读出雅趣,一种读法;读出奇语,又一种读法。细腻风光不在掠眼一过之间,读者不可不知。
平淡生奇,最为难得。
清梁章钜《楹联丛编》辑过佛寺一副无名氏奇联,曰“愿将佛手双垂下;摩得人心一样平”,虽然对面话语,直道心愿,但语意新奇。奇在心愿极简,话语极淡,对仗极工,寄意极深,却道出古今之未曾想,而尘世人心的雅俗清浊,洋溢诗外,何须赘言。但逢此类奇联,犹如金鼓镗鞳由远及近,渐次味深,愈觉震撼,望勿轻易放过。
近代吴恭亨《对联话》评晚清曾国藩一副自警联,为“老木槎牙,奇拙可味”,亦属此类。其联曰“养活一团春意思;撑起两根穷骨头”,作于咸丰九年(1859)十月十四日,曾公《日记》可检。“一团”“两根”,用数,妆点。上联“养活春意思”,思,读作去声,说自强于精神蓬勃;下联“撑起穷骨头”,说勉力于困境笃行。穷,指困厄弥坚。话语轻松,实则社稷大臣临危受命的担当,已经让曾公精警抖擞,却擅自放宽心态,调侃出“老木槎牙”的森严气象,确实奇拙可味。
笔者读诗词文联,素用缩放二法,意指宏观微视并举,方便深沉阅读。仍以联语为例,容易一目了然。例如近代汉口中大轮船公司曾悬一四言小联,曰“中流击楫;大雅扶轮”,虽然庄雅贴切,但其貌不扬,匆匆一瞥,不过写船家行当,击楫扶轮之类,观者多有忽略。如果放大解读,“中流击楫”语出《晋书·祖逖传》,因祖逖击楫发誓,说过“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故历来建功立业者常借祖逖言,表白笃志功成的决心;又“大雅扶轮”语出北周庾信《赵国公集序》,意指扶持风雅正风的重要,故“汉武帝渡汾河大雅扶轮而歌《秋风辞》”,自信满满,豪迈无比。如此大小由之的解读,不难知轮船公司的志向和豪情大义。不同文化层次的解读,大小深浅各有所得,精悍精彩到一字一处换它不得,应属奇联。
清代江都(今安徽和县东北)县衙厅事楹联,是一副比较著名的官署联,“俱胸次光明,方许看广陵月色;听民间愁苦,莫认作扬子涛声”,警戒严正,用语磊落。放大观之,说为人须胸次正大光明和为官要关心民间愁苦,分明是官箴训则,每日抬头必见,正好检点反省。其上联正说,下联反说,双管齐下,强化了训诫语气,还妙在快意喷薄,爽有奇气,读来并不沉重。如果由小处观之,不过形画了范仲淹“忧乐”二字,即是说,若不能与民共忧,也不可能与民同乐,看广陵月色,听扬子涛声。此类短语不以淹博为性情,信手拈来,多有奇趣生焉。
奇句,很在乎何处使用;此处不奇,彼处却奇,总归随法生机,能妙造自然为上。五代诗人唐求有“恰是有龙深处卧,被人惊起墨云生”,看也寻常,如果专为洗砚而咏,则当叹为奇句。被评为“能以香山(白居易)之性情,运少陵(杜甫)之气骨”的清代诗人林松,有“忙边捉难住,闲里忘偏来”二句,貌似平淡,查检方知是写苦吟推敲的名句,漫作吟味,知他专拣平淡道来,绘声洽情,竟也添了几多奇趣。
昔读明代以布衣身份召修过《元史》的才子王彝摘句,至“偶为美名图百合,不知南北已瓜分”,猜出题画百合花不难,用语毕竟平常,后来查检出原诗是《题宋徽宗画百合图》,不由人不叹绝。北宋靖康二年(1127),宋徽宗钦宗被掳,后妃宗室及大批官吏内侍、宫女技匠,又礼器法物、图书库积等,也为金军一并劫去,国耻辱及天下。至此,有宋以来的前九帝,历时一百六十七年,史称北宋。五月,康王赵构在南京即位(今河南商丘南),宣为高宗,南宋开场。王彝二句显然是嘲讽朝夕沉湎书画的宋徽宗治政不力,说他企望“百事和合顺遂”,却不知危机四伏已至江山倾圮。朝廷奢侈腐败,对外割地赔款,一味迁就,而边关兵将又长期懒散闲逸,兵败山倒,不亡何如?大宋被南北瓜分,存亡各半,这是当年自命有“南唐李煜风流”的宋徽宗始料未及的。“美名图百合”写前事之喜,“南北已瓜分”说后事之恸,哀乐对比,精警意奇。无独有偶,明初大诗人高启也援笔题过此画,“不知风雪龙沙地,还有图中此样春”,问被掳北方荒寒地的宋徽宗有否反思和悔意,虚拟的弱弱一问,到底不如王彝直接指斥宋徽宗,揭出北宋存亡之恨更尖刻有力。
奇句也在乎何人所作;彼人不奇,此人却奇。例如“谋身拙为安蛇足,报国危曾捋虎须”,唐季著名诗句,传播广远,就是不明作者是谁,或谓韩偓(小字冬郎),或谓吴融,众说纷纭。韩吴二人履历相似,同朝同第进士,又同为翰林学士,传世佳句究竟属谁,颇难决断。后来北宋王安石精选唐律,指认韩偓此诗,意非忠诤奇伟之韩偓不得有此奇句,读者知趣会意,自然没得话说。
王安石明眼,韩偓的确并非等闲之辈。韩偓十岁能诗,曾得姨父李商隐赏识。李大诗人感慨之余还写过《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一座皆惊》,诗中为韩偓等后俊小生点赞的“雏凤清于老凤声”,也成了脍炙千秋的奇句。后来,韩偓登进士第,召拜左拾遗,迁刑部员外郎等,定策诛杀奸宦刘季述,又因不阿附权贵得罪了朱全忠,结果一再遭遇贬谪,其“忠愤之气,溢于句外”,寄托于诗,遂有《玉山樵人集》传世。清代学者沈德潜评韩诗“一归节义,得风雅之正”,也为之肃然起敬。
至清《四库全书提要》奉旨定评,二句诗得纪晓岚等文史泰斗首肯,评语曰“韩偓心在朝廷,力图匡辅,以孱弱之文士,毅然折逆党之凶锋。其诗所谓‘报国危曾捋虎须’者,实非虚语,纯忠亮节,万万非(吴)融所能及”,剖析崭然有理。这就是说,后人宁信清肃中正的韩偓有此诗句,愣要小瞧吴融,吴融支持者只能嗟叹奈何。看来,刚正气节语当属英杰,则倍添精彩奇特;若移归他人,黯然无色,则是荒废奇句。能得古今读者向往德善的认可,信天公自有安排,大概也是读诗的一个硬道理。
写清奇之物,易得奇诗。譬如写梅,古今高手云集,奇诗多多,经常翻检诵读,或可豁胸襟,涤俗尘,也能“养活一团春意思”。明初诗人高启有“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是写雪梅的奇句,其奇景、奇色(以雪月梅“三白”设色)、奇情最为宋后诗家激赏,但总觉得精心打造的篇章,会伤害天真之趣。宋陆游在花泾观梅终日不归,友人寻来,陆游以“不须问讯道旁叟,但觅梅花多处来”作答,痴迷如此;又爱梅到突发奇想,“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清狂如此,俱世间少有。若以陆游二诗相较,后诗奇矫,虽然夸张至极,但从容自在,不由人不信。
平淡生奇的诗,通常需要借助一些奇妙的诗法来凸显主题。宋杨万里的“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点线)、“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设色),明徐渭《题王元章画倒枝梅》的“从来万事嫌高格,莫怪梅花著地垂”(正话反说)等,皆巧运诗法而无斧凿缝合之痕,倒也难得。
梅诗见奇,构意和诗法都能胜出的,笔者比较看好的是杨万里的《庆长叔招饮一杯未釂,雪声璀然,即席走笔,赋十诗》(其五)。前二句写“雪正飞时梅正开,倩人和雪折庭梅”,首句时间,次句人事,皆明言“雪”与“梅花”,诗法称“两两对举”,读来新颖,似不见奇。后半首全对折梅人言,用叮嘱语,“莫教颤脱梢头雪,千万轻轻折取来”,深情语出,奇崛非常,忽然抖擞全篇精神。爱梅及雪,奇情奇句;第三句明说雪,暗去梅花,又尾句索性雪与梅花统统暗去,虚实明暗,运法圆转如丸,清新自然如此,确实“活泼剌底,人难及也”(金李屏山评语)。
杨公诗风雅自是,号“诚斋体”,得陆游盛赞为“文章有定价,议论有至公。我不如诚斋,此评天下同”(见《谢王子林判院惠诗编》)。南宋以后步趋者甚多,然而成功者甚少,究其原因,一则欠缺杨公平淡出奇的天真风致,一则在技法上历练平淡出奇能“时至气化,自然流出”的活法,更非易事。诗贵自然活泼,刻意雕琢,骛奇反而失奇,用《文心雕龙》的话说,就是“翠纶桂饵,反所以失鱼”。研读杨公奇诗,能无警醒?
(作者:林岫,系中华诗词研究院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