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性格与其文学创作的关系,古人已有所见。刘勰在《文心雕龙·体性》中说:“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然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铄,陶染所凝,是以笔区云谲,文苑波诡者矣。”他甚至说“吐纳英华,莫非情性”,把人的情性对文辞的影响抬到起决定性作用的地步,并举许多例子,说“是以贾生俊发,故文洁而体清;长卿傲诞,故理侈而辞溢;子云沈寂,故志隐而味深”。这里的“俊发”“傲诞”“沈寂”等等,就是人的性格,“文洁而体清”等等,指的是文风。类似的言论,后人亦有表达。隋王通说:“文士之行可见。谢灵运小人哉!其文傲,君子则谨。沈休文小人哉!其文冶,君子则典。”(《中说》卷三)明人宋濂《林伯恭诗集序》、李贽《读律肤说》、屠隆《王茂大修竹亭稿序》)也有类似论说。清人薛雪也说:“畅快人诗必潇洒,敦厚人诗必庄重,倜傥人诗必飘逸,疏爽人诗必流丽。”(《一瓢诗话》第181条)
有些文论家则倒过来说,如明人吕坤《呻吟语摘》卷下“词章”曰:“其文爽亮者,其心必光明,而察其粗浅之病。其文劲直者,其人必刚方,而察其豪悍之病。”公安三袁盟友江盈科说:“大都其诗潇洒者,其人必鬯(畅)快;其诗庄重者,其人必醇厚;其诗飘逸者,其人必风流。”(《雪涛诗评》)吕坤、江盈科的说法比较绝对。但无论是说有什么样的性格,就有什么样的文风,还是说从某种文风,可以推断作者的性格,都是强调性格与文风之间有密切关系。
揆诸文学史事实,可以看到,性格在很多情况下确实与作家的文学事业有密切关系,且常常与作家的体质一起发挥作用。体质有时也影响性格,体质、性格又常共同作用于作家的文学事业,对作家的人生道路、审美趣味、创作内容、文学理论产生影响。以公安三袁论,三人的体质都不算很好,故多短寿,其卒年,宗道41岁,宏道43岁,中道57岁,这影响了他们文学事业的延展。而三人不强健的体质,与其不尽相同的性格、经历结合,又使三人在文学方面的表现各不相同。宗道21岁时曾大病,此后他就学习数息静坐之类的调养术。宏道年轻时身体尚可。他们的性格,黄辉《袁公圹志》曾言宗道“临事修谨,不失分寸”,李贽曾说“伯(宗道)也稳实,仲(宏道)也英特,皆天下名士也。然至于入微一路,则谆谆望之先生(宏道),盖谓其识力胆力,皆迥绝于世,真英灵男子,可以担荷此一事耳”,“伯修则谓居人间,当敛其锋锷,与世抑扬,万石周慎,为安亲保身之道。而先生(宏道)则谓凤凰不与凡鸟共巢,麒麟不共凡马伏枥,大丈夫当独往独来,自舒其逸耳”(《珂雪斋集》卷十八《吏部验封司郎中中郎先生行状》)。宗道与宏道的性格显然颇有差异,故宗道能为官东宫,然修谨的性格,又使他会为太子未立而泣,在东宫讲学,“鸡鸣而入,寒暑不辍”,生病了还坚持,致“惫极而卒”(《珂雪斋集》卷十七《石浦先生传》)。所以袁宗道虽然是公安派的一员,也反对七子,好白居易、苏轼,但他对性灵理论的贡献比较有限,若无宏道,他在文学史上不会很受关注。而“英特”的宏道,“识力胆力皆迥绝于世”,为人也比宗道放浪得多。他爱自由,又自命不凡,在吴县令任上,非常羡慕当地人花天酒地的生活,虽也曾忧国,但很脆弱,对社会的失望程度远胜于其兄,有“管他淳朴与浇漓”(《放言效元体》)的想法。这使他较少有思想包袱,也放弃了传统的文学政教功利主义,而特别强调“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中流出,不肯下笔”(《袁宏道集笺校》卷四《小修诗》)。在做人上,他也不像其兄,而是欣赏“适世一种人,其人甚奇,然亦甚可恨,以为禅也,戒行不足;以为儒,口不道尧舜周孔之学,身不行羞恶辞让之事,于业不擅一能,于世不堪一务,最天下不要紧人”(《袁宏道集笺校》卷五《徐汉明》)。这样的人生立场,也正是他自命不凡,又放弃了政治教化目的后才有的。
袁中道的性格又异乎其二位兄长,他“的然以豪杰自命,而欲以一世之豪杰为友”,“性喜豪华,不安贫窘,爱念光景,不受寂寞。百金到手,顷刻多尽,故尝贫;而沉湎嬉戏,不知樽节,故尝病”(《叙小修诗》),“常携酒人数十辈大醉江上,所到市肆鼎沸”(《袁宗道集笺校》卷十六《寄三弟》),又好游历,足迹几半天下。这样的性格,在晚明其实不合时宜,所以他34岁才举于乡,48岁才中进士。而他的思想与人生,也经历了年轻时追慕豪杰、杂取道家放浪派和佛家狂禅派到年长体衰时皈依佛家渐修派的历程。其后期的创作,虽然也写自己的思想情感,但不再有“如水东注,令人夺魄”(《叙小修诗》)的神采,也不再有豪杰自命的相关内容。
由公安三袁兄弟不难看到,体质、性格如何影响着文人的人生道路与文学事业。而这种关联性,在钟惺身上表现得似乎更为明显。钟惺家人大多体质较差,24岁时,母亲冯宜人卒,隔21天,弟弟钟愫卒,年仅21岁,母及弟病故时皆有吐血病症。之后的十几年间,其子侄多有夭折者。而钟惺本人也是从小就体弱,青年时代就反复生病。谭元春《退谷先生墓志銘》说:“退谷羸寝,力不能胜布褐。性深靖如一泓定水,披其帷,如含冰霜。不与世俗人交接,或时对面同坐起若无睹者,仕宦邀饮,无酬酢主宾,如不相属,人以是多忌之。”(《谭元春集》)体质不佳,显然是他为人“冷”的一个原因,而体弱性冷,又使其生活更喜安静,其诗歌方面的审美,也更奇特。他说“真诗者,精神所为也。察其幽情单绪,孤行静寄于喧杂之中,而乃以其虚怀定力,独往冥游于寥廓之外”(《隐秀轩集》卷十六《诗归序》),又认为“诗,清物也。其体好逸,劳则否;其地喜净,秽则否;其境取幽,杂则否;其味宜澹,浓则否;其游止贵旷,拘则否”(《隐秀轩集》卷十七《简远堂近诗序》)。尽管他也知道诗要厚,但对清、幽的过于看重,终使他受到了钱谦益“梦而入鼠穴,幻而入鬼国”(《历朝诗集小传》丁集中《钟提学惺》)之讥。
(作者:沈金浩,系深圳大学人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