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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8年01月13日 星期六

    《潜夫论》子书精神初探

    作者:马世年 《光明日报》( 2018年01月13日 11版)

        王符雕像 资料图片

        王符与王充、仲长统并称“后汉三贤”或“东汉三杰”,韩愈曾作《后汉三贤赞》,称赞其人,钦慕有加。纪昀在《四库全书总目》中说:“符书洞悉政体似《昌言》,而明切过之;辨别是非似《论衡》,而醇正过之。”刘熙载《艺概·文概》也说“《潜夫论》醇厚,略近董广川”,将其与董仲舒相提并论。这些评价,王符都当之无愧。

        作为东汉最重要的子书,《潜夫论》在思想主张与精神品格上直追先秦诸子,继承了先秦子书的著述理想,体现出强烈的子书精神。这里所谓的“子书精神”,主要是就其著述当中的使命意识、理想追求、现实关注、社会批判、民生关怀等而言。一句话,诸子著述的根本目的就是为了匡正时弊、解除民瘼、扶倾救乱、力挽衰世,就是要“救世”。而这恰恰都是王符在写作《潜夫论》时所萦绕于怀而无法忘记的。

        《潜夫论》的根本主张与基本命题,可以从四个方面来概括。

        第一,重学务本是《潜夫论》的立论之基。全书以《赞学》为第一篇,继承先秦诸子“劝学”的传统,以学为先、勉人向学。王符以学为“智明所成,德义所建”(《叙录》),认为“凡欲显勋绩扬光烈者,莫良于学”(《赞学》)。他说:“虽有至圣,不生而知;虽有至材,不生而能。”(同上)其勉励为学的意图非常明显。可以说,重学的思想始终贯穿全书,从而成为全书的纲领。《赞学》之后,紧跟着便是《务本》。王符主张崇本抑末、守本离末,强调富民正学,以之为治国之本。举凡贡士、举贤、考绩、班禄、论荣、交际、劝将、治边等等,都要务本抑末,“慎本略末犹可也,舍本务末则恶矣”。他还提出,“务本则虽虚伪之人皆归本,居末则虽笃敬之人皆就末”——这已超越了道德品格的限制而深入到人性的层面了。

        第二,重德尚贤是《潜夫论》的根本主张。王符是东汉儒家思想的标志性人物,他注重德治、强调举贤,尊崇德行道义,主张选贤任能。在王符看来,“仁重而势轻,位蔑而义荣”(《论荣》),因而他提出“德化”的主张,以之为国家治理中最基本、也最理想的方式。王符坚持“国以贤兴”,主张“任人唯贤”,一再强调尚贤、任贤、举贤、知贤;反对“任人唯亲”,猛烈抨击“以族举德”“以位命贤”的用人方式。

        第三,重法明刑是王符论政的鲜明标志。王符作为东汉时期儒家的标志性人物,在服膺德治思想的同时,能够正视商、韩之说,融合儒法,重法明刑,这是超越时代的进步之论。王符认为,法令是君主统治天下最重要的手段,君主必须要做到令行禁止,否则就会危及国家。他面对汉末的衰世,深刻认识到,德治不能离开法制,仅仅依靠道德教化是不够的,必须要“兼秉威德”“明罚勅法”,德法并举;严刑峻法,“以诛止杀,以刑御残”。王符论法,多将其与赏罚结合起来,主张信赏必罚、厚赏重罚:“其行赏罚者也,必使足惊心破胆,民乃易视。”(《三式》)这也是他在衰乱之世的无奈之法。

        第四,重民救边是王符论政的基本立场。他继承了先秦时期的民本思想,并将其进一步发扬。他说,“国以民为基,贵以贱为本”(《救边》),“国之所以为国者,以有民也”(《爱日》)。因此,君主只有重民、爱民、利民、养民,关心民生疾苦,才能保其社稷、安其天下。这也是《潜夫论》中最具思想光芒和人文关怀的主张。在如何处理边患的问题上,朝廷有各种杂乱的声音,包括“弃边”这样的浅薄之论。王符激烈抨击地方长官软弱无能、节节败退、欺瞒朝廷、残害百姓的罪恶,坚决主张“救边”“实边”,“边无患,中国乃得安宁”(《边议》);而“弃边”只能带来“唇亡齿寒,体伤心痛”的结果。如此集中地讨论“救边”问题,这在汉代子书中是独一无二的。

        《潜夫论》中最为人所关注的,在于其中贯穿始终的批判精神。王符是东汉社会批判思潮的开端性人物,对东汉后期社会政治的抨击是广泛的、尖锐的。他历数当时经济、政治、社会风俗等方面本末倒置、名实相违的黑暗情形,指出,此“皆衰世之务”。其根本目的还是希望能够救治衰乱之世、改变疲败之风。这些批判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弊乱之政、浇薄之风、贪枉之吏。

        东汉由盛而衰,首先是政治上的。和帝以后,朝廷自身内乱不断,外戚专权、宦官干政,两者之间也是争权夺利、互相残杀,不断加深了东汉王朝的政治危机,政事统治上矛盾四起、一片狼藉。王符对于当时政事的诸多弊病都予以无情揭露。大凡举贡荐贤、考绩论功、法令制度、治讼赎赦以及边防军事等,皆在其中,几乎囊括东汉政令举措的各个方面。矛头所指,上至公卿贵戚,下至官吏士卒,皆在其中。其所指摘,多以“今则不然”或“今”领起,着重用力,在广泛而深刻的批判中勾勒出东汉季世的政治乱象。

        东汉王朝的败落是全方位的,不仅反映在政治举措、官僚制度上,也表现在社会风气、民间习俗上。当时的社会风俗,也是一番破败、萎靡之象,世风败坏、道德沦丧。王符对此浇薄之俗也同样予以猛烈抨击。他指出,富豪之家多是寡廉鲜耻、为富不仁,“以钱多为贤,以刚强为上”(《考绩》),由此带来社会风气的势利虚伪。

        王符尤其愤恨那些侵扰下民、祸害百姓的暗主骄臣、腐败官吏,一再批判他们“肆心恣意,私近忘远,崇聚群小,重赋殚民,以奉无功,动为奸诈,讬之经义,迷罔百姓,欺诬天地”(《忠贵》),“令长守相不思立功,贪残专恣,不奉法令,侵冤小民”(《考绩》)。他特别关注西羌反叛中官守的投降主义与退却行为:在羌敌面前,边地将帅官吏怯劣软弱,不敢讨击;反过来又借口防治边患而盘剥民众,为发国难财而饿杀百姓,其惨状“其为酷痛,甚于逢虏”。真可谓字字血泪!

        王符并不仅仅是一位冷峻犀利的批判者,他对生长于斯的故国故土更是充满深厚情感,因而在批判的背后,还有浓郁的家国情怀。这集中体现在两个主题上,其一是“贤难”之叹,其二是“衰世”之叹。

        《潜夫论》自始至终都体现出王符思贤、用贤的思想,也贯穿着“贤难”之愤。尤其需要注意的是,作者反复提及“正义之士”与“邪枉之人”的斗争,谓:“正义之士与邪枉之人不两立!”(《潜叹》)这与《韩非子·孤愤》所说的“智法之士与当涂之人不可两存”,何其相似乃尔!其情感精神,一脉相承。思贤、用贤乃至嗟贤、伤贤也成为《潜夫论》一个重要而突出的主题。

        王符所处的时代,是一个没落衰败的季世。对此,王符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潜夫论》反复说“衰世”“末世”“季世”,“衰世”之感始终在王符心头挥之不去。他的所有政论,都是针对这一现实而生发的。无论是改良政事、举贤贡士,还是加强法制、整肃吏治;无论是崇尚道化、矫正世风,还是救治边患、解除民瘼,都是建立在挽救衰世这个基本前提下的。这也就可以理解:他对自己所处的时代,为何会一再做如此深刻、犀利的批判。

        最后回到《潜夫论》的视角问题上。作为一位伟大的思想家,王符的成就不仅在于他对社会现实的冷峻批判,更在于他对弊政乱俗的深度剖析及提出的解决对策。他力图通过自己的主张,化解东汉王朝所面临的种种危机,为衰乱之世分析病情、诊断病因并且开出良方。因此,《潜夫论》的视角,类似于一种医者的视角,用医者的眼光看待他所处的时代。《潜夫论》一书也多以医为喻,仿佛作者是一个医术老到、忧患愤激的医者。将《潜夫论》与《荀子》《韩非子》对读,就可以发现各自观察视角的差异。如果说,《荀子》是绵密老成、博学持重、“最为老师”的“师者之文”,《韩非子》是犀利峭拔、鞭辟入里而又“惨礉少恩”的“吏者之文”,那么《潜夫论》无疑就是冷峻深刻、洞悉弊病而又心怀仁爱的“医者之文”,王符也就是那个直面东汉季世顽症痼疾的冷峻的“医者”。

        (作者:马世年,系甘肃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研究中心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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