庇山耶街并无葡国诗人庇山耶的居所,也没有文学气息,我一直都这样认为。
最近我按报刊指引要把一份稿件寄到《句号报》编辑部。一看地址就乐了,庇山耶街20号!这条街与我家结缘已第8年,目的地近在咫尺,不劳邮递员矣。闭上双眼,我努力在记忆的脑电波中寻觅这一带的文学蛛丝马迹。
每天我都在这里日出而起,日落而归,有时还得为生计而穿行于夜半的冷月街心。我与老街在岁月中浸泡,自以为一草一木皆历历在目,然而此地有编辑部吗?
从新马路的“德成按”当铺到草堆街的“永昌号”五金行,人潮涌涌,或匆匆而过,或流连光景,街头荡漾着亲子间的呼唤,街尾更喷来装卸货物的吆喝。时不时一辆小轿车谨小慎微地挤来,顺带让茶餐厅的主顾们伸长了脖子,用审美的目光洗刷一番。
这是一条洋溢世俗味的老街。我带着稿件,茫然地站在21号门牌下,可这是“永栈建筑材料”公司,铁门紧锁,没有信箱,没有海报,也没有门铃,仅有深藏的神秘。我猛然发觉,这方闸门好像从来就没向我敞开过似的。
一位大胡子老者,右手拄着中式拐杖,左手牵着乖巧小狗,从铁门前缓缓踱步。他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双厚厚的镜片,棕发与浓郁的美髯融为一体,镜片后有如两孔深碧的井泉。我想打听编辑部的情况,但猜他是葡人,而我不谙葡语,只得眼巴巴地作罢。
望着他西装革履的后背,我打算放弃此行。忽然,他转过身来问:“年轻人,你要找什么?”说的是流利的粤语。我心中掠过一丝惊喜,便和盘托出。“这就是!”他用拐杖指着“永栈建筑材料”招牌,“刚搬到这里几个月,连门面都来不及装修!人家十点才上班。对了,他们出版的《MACAU CLOSER》杂志很值得一看。”说完,葡人径直悠然前行,而那小狗依旧好奇地回望,想一探究竟。
我心中豁然开朗。原来貌似市侩的庇山耶街,不但有粗犷的世俗,还有用心才能察觉的优雅。我们见过面吗?这远去的身影,仿佛穿越百年时空,从南湾街的寓所走来,像极了那位来自哥英布拉的葡国贵公子,边走边吟,回到住处便凭记忆把诗作书下,由此集成《滴漏》。
庇山耶街的居民似乎从来就不曾阔绰过。同善堂的香火,温暖的是贫家子弟;中药房的沉香,熏陶的是病恹之人;“协记洋杂”的廉价玩具,逗乐着衣冠简陋的幼童:“远和坚炭”的黑尘灰土,铸造了搬运工人赤裸上身的古铜肌肉。这固然跟风花雪月风马牛不相及,然而掀开浮夸的眼罩,这儿呈现的又是一股勃然生机、一道实在风景、一片真情实意、一轮文学色调。
我为自己戴着眼罩生活而羞愧!
铁门终于开了,我在职员的引领下走进店内。原来,一楼、二楼均码好着一栋栋装潢雅观的杂志,建筑材料公司的踪影似乎仅存于窗台前那经年的“万年青”,它们易主,但长势喜人。
(作者:谭健锹,系澳门笔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