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微子》第七章:“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此段中,荷蓧丈人所指责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究竟指谁?常见解读有三:
其一,大部分《论语》注释本与教科书都认为是孔子。高尚榘师主编的《论语歧解辑录》(中华书局,2011年)汇集了数百种《论语》注释本与数百篇《论语》研究文章的歧解,其中本章就汇集了所有代表性的歧解,最后附有辑者按语:“袁乔、朱熹二解合之,方为圆满。丈人虽直面批评子路,实为讥讽孔子。讥其四体不勤劳,五谷不分辨。”这一观点基本代表了当前学界及社会上人们的看法。
其二,部分注释本认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是指子路。朱熹《四书章句集注》有:“分,辨也。五谷不分,犹言不辨菽麦尔,责其不事农业而从师远游也。”现在公认的较权威的杨伯峻的《论语译注》也是这样注释的:“这二句,宋吕本中《紫微杂说》以至清朱彬《经传考证》、宋翔凤《论语发微》都说是丈人说自己。其实更多人主张说是丈人责子路。译文从后说。”其译文写道:“子路跟随着孔子,却远落在后面,碰到一个老头,用拐杖挑着除草用的工具。子路问道:‘您看见我的老师吗?’老头道:‘你这人,四肢不劳动,五谷不认识,谁晓得你的老师是什么人?’”
其三,也有个别注本认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是泛指大夫阶层。如程石泉《论语读训》有:“所言‘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亦正所以讥讪为政阶级之不能自食其力。”李里《论语讲义》有:“当时夫子这个词是一个泛指的概念,凡是做大夫的都叫夫子,不是特指孔子。孔子做过大夫,所以弟子们都叫他夫子,且在弟子们心中,夫子就成了孔子的专称。子路问夫子,以为别人都知道是孔子,而丈人并不知道。这就是问话的人和听话的人在词语释义上发生了误会。丈人并没有看见孔子,一听问夫子,他就以为是说那些做官的大夫,所以就开始讥讽了。”
还有一种说法。刘宝楠《论语正义》记载南宋吕本中的观点:“四体不勤二语,荷蓧丈人自谓。”已故李启谦师同意吕本中的主张,而且在其《试析〈论语〉“子路从而后”章》中举出丈人自谓的三条理由,并将关键的那句译为:“老人回答说:‘我忙于四肢勤作,分辨五谷,没注意你的老师是谁。’”
此种观点主张者少,信者也不多,然而在笔者看来却最为合情合理。
第一,子路途中遇丈人,两人互不认识,萍水相逢,路途邂逅,子路客气地打听一点消息,丈人便直斥子路或孔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这不合人之常情。
第二,对于子路,《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中写道:“子路性鄙,好勇力,志伉直,冠雄鸡,佩豭豚。”如此彪形大汉,怎么会给人“四体不勤”的感觉呢?“四体不勤”既不是指子路,那么后一句“五谷不分”自然也就不会是指他了。
第三,依子路直率鲁莽的性格,丈人若对孔子说出如此轻蔑的指责,子路岂能无动于衷,还会毕恭毕敬地在一边静候丈人?这与子路性格不符。
第四,丈人若真的斥责子路或孔子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必然从心中十分鄙夷他们,不会当面先奚落一番,然后又留子路在家住宿,杀鸡做糕,把子路当作贵宾一样款待,并让两个儿子来见子路,对子路异常的尊敬友善。一非礼,一遵礼,前后判若两人,于常情不符。
第五,子路问丈人看见过老师没有?按照逻辑,丈人的回答应该是见过或是没见过。“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若不是自谓而是指孔子,此绝不是回答没有见过的理由,在逻辑上是说不通的。
第六,若丈人所说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就是指孔子,那他必然早已认识孔子,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对孔子来说,根本不符合其实际。孔子是鲁国出名的大力士叔梁纥的儿子,其“长人”的体格是其家族基因遗传的体现,孔子幼时就从事过许多出卖体力的“鄙事”,后以善射箭会驾车之艺教学生,身体棒得很,怎么会“四体不勤”!孔子博学多才,曾教导其子孔鲤学《诗》,多识草木鸟兽之名,他本人分辨五谷更不在话下。诚实的丈人若认识孔子,不会无根据地讲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第七,丈人大概原来就不知道孔子,所以当回答子路所问时,不仅表示没有见到过子路的老师,而且连子路的老师是谁也不知道。从丈人待人诚实、好客来看,他不知道孔子,也没见过孔子,就毫无礼貌地来一番讥讽,指责孔子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第八,子路追赶上孔子后,把遇见丈人的详情及丈人所讲的话全向孔子做了汇报,如果丈人真的斥责孔子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对这不切实际的胡言乱语,孔子必定有所反应。而在这一章中,孔子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一点也没提自己的看法,显然丈人不是在说孔子与子路。
综上所述,丈人的那句话应译为:“我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手脚不灵活,老眼花昏,连五谷都看不清楚,怎么能注意到你的老师从这里走过。”
《论语》属于语录体,采用春秋时期的口语阐述,浅显易懂,但因记录的多是孔子的只言片语,既难形成严密的体系,又缺乏详细的语境说明,为后人准确理解《论语》增添了困难,再加上版本、训诂、史实考证等方面的不同,更存在着为迎合时代的政治、学风而对义理理解的差异,这都造成了《论语》解读中的众多歧见。特别是那些对孔子思想及其形象严重歪曲的解说,不仅影响到了《论语》的准确传播,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毒化了社会风气,有必要正本清源,对错误的阐释进行辨正。
(作者:马天驰,系曲阜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